大宋金手指第二卷、沧海云帆扬

四十六、天下英雄出我辈

  大宋嘉定九年(西元1216年),悬岛外海。

  小小的帆船在海中航行,有时象掠过浪尖的海燕,有时象垂附在海面上的白云,这种帆船初看上去与近海渔船没有什么两样,但仔细观看,便会发觉船帆与其余船只的帆不同,竟是活动的,可以随意调整方向。正是因此,这船比之一般帆船要灵活得多,在海浪之中穿梭自如。

  若是更近一些,便可看到这船上控帆的,却只是四个少年。他们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还略带着几分稚气,身材却长得如成年人那般高大健壮。因为是赤着上身的缘故,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之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显示他们与此时其余同龄人不同,营养与锻炼都是极佳的。

  “胡幽,离得太远了吧?”一个少年抬起脸对着同伴喊道:“该回头了!”

  “再远些,只须再远些便回头!”胡幽爬在桅杆之上,他在这四个少年中年纪最长,也是最熟悉大海的一个。

  两艘渔船被他们从后边追过,渔船上的渔民惊讶地盯着这艘帆船,当看清楚之后他们便释然而笑:“悬岛上的船,便是那个叫什么江南制造局造的!”

  “这船倒是极好的,若不是太贵,我也想买艘,捕鱼出海,方便得多!”

  “呸,江南制造局如今只为沿海置制使的官军造船,你也想买到他们的!”另一个渔民啐了口。

  “悬岛啊,我也想去那做学徒!”渔民中一个少年道。

  “那也是你去得的,每七日有一顿大肉,平日里少不得鱼虾,那日子……啧啧,便是咱们那的财主,也过不上!”方才那个啐了一口的渔民摇了摇头:“只可惜江南制造局却不要我们,只有沿海制置使子弟方能入内。”

  他们说的却是错了,江南制造局里的少年,除了来自沿海制置使辖下水军子弟外,倒有大半是来自绍兴府郁樟山庄。只不过这些来自郁樟山庄的被称作“义学少年”的少年,无一例外都是嘴极紧的,对于自家的来历都是闭嘴不言,他们口音又极杂,无法判断出来自何处。只有一些人在传言,他们尽数来自绍兴府某个富贵人家,原本是其中的僮仆。但这等传言却无人相信,因为他们个个能写能算,多少都担任了些职务,每隔三月便有一次长达一月的轮休,这让沿海制置使子弟极是羡慕。也有人托林夕向江南制造局的管事说情的,不过总揽事务的胡掌柜说了,想如同这些来自郁樟山庄的少年一般有月休待遇也不是不可,只须能写能算就行。

  这让水军子弟哑口无言,他们哪识得什么字算得什么数,能数几缗铜钱,便算是出色的了。不过胡掌柜有办法,他报给远在绍兴府的东家之后,这些日子,东家便令那些能写能算的少年办了叫什么“夜校”的,每晚有人来教水军子弟识字算数,见着人家能写能算便能拿比自家更多的钱,加之岛上夜里又没有什么去处,无一不踊跃报名的。

  自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学得进,只是数日时间,便陆续有人退出,这些被称为“义学少年”的少年也不勉强,只不过这退出之人再要去找林夕说项,等待他们的便是林夕喷出来的唾沫了。

  “教你识字算数,你竟然偷懒不学,还有脸面来再找我说情?你不怕羞,我林夕却是要面皮的,你若是觉得江南制造局待你不好,那也简单,这几年来你们也赚了不少,足够你爹娘给你娶个媳妇了,你离岛回军营坐吃等死吧!”

  离岛是绝无可能的,对于那位从不露面的东家,这些军中子弟极是感激,若不是他,他们哪来的衣食温饱,让他们离了岛重过上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比要他们命还要难过。

  当这些“义学少年”初到悬岛来时,也有顽皮的瞧着他们不顺眼,想要揍他们一顿出气的。不过很快他们便知道了厉害,这些“义学少年”个个身强体健,打起架来又一向是一群一群上的,便是平日里见面总是互不说话的龙十二与李邺,见了对方挨打,也必定会嗷嗷叫着冲过来相助。水军子弟虽然也习了些拳脚,可在他们手下却占不到便宜,打了三回都是以惨败告终。而且但凡带头惹事的,轻则被罚了一个月的工钱,重的被送回家中管教三月,最重的两个是意图用船场的工具刀砍人的,都被赶出了悬岛,任其父母如何找林教头说情,都无济于事。

  想找胡掌柜说理,胡掌柜也说得极干脆:“十六七岁的小子打架原是正常的,训斥两句惩戒一番便罢了,但是动了刀子却不一样,那便是光天化日持械杀人了,本应交送官办的,幸好未曾出人命,义学少年又为他求了情,故此只是赶出了事,这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但来吵,那便是无理取闹了。江南制造局招用水军子弟,原是为了林夕林教头的人情,若是水军如此不识抬举,那么最多便是一拍两散,江南制造局去另雇伙计,水军子弟都发放回营。”

  这话让有心纠集同僚来闹的收了心思,再闹下去可是断了官长同僚的盼头,莫说官长同僚不会相助,不被他们怪罪便已是上上大吉了。经过这番教训,水军子弟都得了家中告诫,对于这些“义学少年”都是打心眼里敬着,不敢再有挑衅之举。

  好在这些“义学少年”也自律甚严,便是几人外出,也一定是站成一条直线,而不会勾肩搭背的。他们平日里除了在作坊船场里帮手,便是在船上戏水,一个个都练出了好水性,操弄小些的舟船,也都不在话下。

  胡幽与他们较熟,他这几年来也多是在郁樟山庄呆着,早与李邺结成挚交,李邺是个能说会道的,在原先那批孩童中不太受众人待见,倒是和后来的李一挝、胡幽关系较好。三人都是曾在市井中混过,虽然在郁樟山庄将当年的坏习气改了过来,但彼此之间总是能看得更顺眼些。

  此时在这艘帆船之上的,便是胡幽、李邺、李一挝与另一个少年孟希声。孟希声在郁樟山庄第一批孩童之中算是出众的,仅次于陈任和陈子诚、欧八马、耿婉,他与李邺关系一般,但同胡幽、李一挝还算亲密,而且生性喜欢乘船航海,故此跟着他们出来。

  四个少年,便是胡幽也是壮得象小牛犊子一般。方才劝胡幽回头的,并不是孟希声这个好学生,倒是李邺,有过一次教训之后,李邺极是谨慎,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故态复萌,又为大郎惹下麻烦。

  “希声,你听得大郎说么,这大地竟是圆着,顺着海航行一周,便能转回悬岛!”胡幽攀在桅杆之上极目眺望:“大郎之语可是真的?”

  “大郎之语自然是真的!”孟希声未曾发话,倒是李邺接了口:“他何时说错过!”

  比起李邺,李一挝就要谨慎得多了:“我虽是相信大郎之说,却有一个疑问。若是这大地是圆的,那以另一端的海水会不会倾泻而下,咱们这边的海水为何不见减少?另一端的人头朝着下方如何生活?”

  “一挝便是疑问多,和欧八马有得一拼!”李邺哈哈大笑起来:“欧八马见了缫丝作坊的那蒸茧的生铁锅,说热气能将铁盖都顶起来,能不能借着这热气带动缫车,如此便是离了水坝,缫车也能运转。他都琢磨了四年,越是琢磨疑问越多,每日里就和萧学究两个闷在试验室里,便是他老爹让他回去考功名也不听!”

  众人都笑了起来,胡幽摇了摇头:“也是大郎宽厚,才允他呆在庄中,他又不是庄里的人……”

  胡幽却是与欧八马有些不和的,看不惯这人老神哉哉的模样,整日里就是愁眉苦脸,好似旁人欠了他几百贯未还一般。听他这般说,其余三人神情各异,倒都是未曾发话。

  胡幽也自知失言,严格说起来,他虽是郁樟山庄请来的船匠,却也不似这三人一般身属山庄。他笑了笑又道:“听方管事说了,咱们江南制造局又要拓地,大郎要在此建织坊呢。”

  “方管事便是嘴大。”李一挝撇了撇嘴道,方管事便是方有财方木匠,因为这几年督造江南制造局立了功劳,已经被提了管事。

  “若是建织坊,将咱们家的生丝运到此处织成绸子,再直接装船出海,贩至高丽、倭国,倒是一笔好生意。”孟希声盘算着道:“只可惜咱们如今尚无大海船。”

  “海船之事不必担心,我爷爷说了,咱们自己的大海船过些日子就可开造,咱们缺的倒不是船,是靠得住的水手。”胡幽哈哈一笑:“我倒是想做个水手,可是爷爷不放!”

  “我倒想做个将军。”李邺拍着船舷,忽然一笑:“倒是那个秋爽,他的志向竟是做个郎中,大郎得知后便让他用小刀去杀那些鸡呀兔呀的,他初次去时,吓得竟然哭了!”

  秋爽则是第二批孩童了,经过三年,他们的进度追上了第一批孩童,其中一些也与第一批一起送至悬岛实习。这一来是为这些少年们增添实践经验,另一来也是削减郁樟山庄人口,免得惹人生疑——这四年来,每年石抹广彦都会送来数十孩童,虽说赵与莒想方设法挖掘郁樟山庄的潜力,可到了嘉定八年,郁樟山庄还是人满为患。加之养上一二百个僮仆算是奢侈,算上三四百个那可就是别有用心,赵与莒便将第一第二和第三期的孩童分批轮流来这悬岛,他们的基础教育基本上完成了的。

  “一挝,你将来想做什么?”众人笑完之后,胡幽又问李一挝道。

  “我?我说了你们可不许笑我。”李一挝略一迟疑才说话,得了众人点头首肯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在进庄子之前,我想的是开个大大的爆仗铺子,每日里自己做些爆仗。”

  他话还未说完,同伴们便憋红了脸,他有些恼怒地道:“你们都说过不笑的。”

  “不笑不笑,你接着说。”李邺催促道。

  “后来进了咱们庄子,吃着便是我爹娘活着时我也没吃过的饭菜,跟着你们学走路说话,莫笑,初次见到你们模样时,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羡慕,只觉得个个都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少爷还要神气!后来又跟着大郎学了算术识字,我便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此前我过的,混混噩噩连猪狗都不如。我爹娘虽是生了我,可他们死得早,我那二叔整日里除了打骂便不把我当人看……是大郎让我过上人的日子,我又卖身做了僮仆,那我这辈子便是跟着大郎的了。大郎要我做啥,我便专心做啥,知恩图报,也不枉我为人一世!”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赤诚,说得后来,眼睛都有些红了,众人先是默然,然后李邺点头道:“是极,是我想差了,若不是大郎,我如今便还活着,也必是个叫人戮着脊梁骨的游手无赖,哪有今日这般自在……跟着大郎,便是拿个元帅我也不换,何况是个将军!”

  “希声你呢?”胡幽听了抿了抿嘴,他对赵与莒虽是打心眼中敬爱,却还未到如同这两人般的地步,故此又问孟希声。

  “我?大郎养着我们花销可不少,这几年来我算是看明白了,大郎哪里是将我们当作僮仆来养……他分明是菩萨心肠,怜惜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如今庄子里孩童一年多过一年,瞧着大郎的心思,只恐收留的少了,中原如今又是战乱不停的,有的是如同我们一般失了父母亲人的孩童,大郎虽是能赚钱的,可他一人精力总是有限。”孟希声绕了好一会儿,突地腼腆一笑:“我只想将这些年学到的东西用出来,能替庄子赚些钱财,好替大郎分忧。”

  “无怪乎你整日里就在算计着将东边的米搬到西边卖,再将西边的柴送到东边来。”李邺听了心中一抖,更是觉得有些自责,李一挝、孟希声想到的都是能替赵与莒做些什么,自己同样身受大恩,首先想到的却是当将军,这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了,他叹了口气:“往日里我总有些瞧你不起,只道你钻到钱眼里了,却不知是想替大郎分忧,倒是我……”

  “我虽是不常与你说话,却知道你心里是惦着大郎恩情的,若非如此,你哪有这般自律?”孟希声笑了笑:“你倒无须自责,若是你当了大将军,更好报达大郎恩情!”

  胡幽听得心中有些烦躁,他也算是受了赵与莒恩情的,但又不象这三人一般的僮仆身份,处境便有些尴尬。有过郁樟山庄上学的经历,再与义学之外的人谈论,他便觉得无趣,在他内心中,也想如同李邺他们一般彻底融入山庄。他抬起头,却见着数艘海船正迅速向他们接近,他看得清楚之后,失声叫道:“海贼,快掉头!”

四十七、孽风凌岛岛欲摧

  丁宫艾叼着短刀,用力抽动着鼻子,然后打了个哈欠。

  自打逃离悬岛,眨眼间便是四年了。他这四年来南海、金国、大辽、高丽转了一圈,再回头来时,却不再是孤身一个。看着自家身后挤得满当当的数十条汉子,他嘴巴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

  他是来复仇的,同时也是来寻个落脚之处的。

  “大哥,闻说这附近却是沿海制置使水军的地盘,咱们来这里讨生活,只怕有凶险。”他身边的枯瘦汉子涩声对他说道。

  虽说丁宫艾这人在老实人中让人瞧不顺眼,可在那些游手浮浪眼中,他这人既大方又义气,做事又够狠辣,故此他走到哪儿,总能纠集一帮子臭味相投的同党。这四年打拼下来,他又有了几艘大船,二十余个心腹弟兄,再加上近两百个金国、高丽水手。只是前些时日在高丽失了一次手,折损了近半人手,风声紧了,便又逃到大宋来。他想在这庆元府海外寻个落脚点,然后再折转向泉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曾经呆过两个多月的悬岛。

  悬岛离着陆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说隔个三五日便有沿海置制使水军巡视,可这个岛较大,沿海置制使的水军不过是远远打个转儿,最多也只是在铜锣甩那儿停停,丁宫艾是个胆子极大的,觉得自己将家安在沿海置制使眼皮底下反而更为安全。

  不过悬岛上那个船场不知还在不在,那些建船场的人若是仍然呆着,正好乘机杀了复仇。还有,既是到了庆元府,绍兴府也少不得要走一遭,霍家庄的那个小儿,也须杀了才好。

  正在这时,他也望着了胡幽等人驾着的船。

  “这船倒是有趣,靠上去,夺过来!”见着那借着风势行得极快的船,虽说不大,但丁宫艾还是起了贪心。

  这些海贼,没事便将刀剑弄在手中晃动,太阳底下反着寒光,远远地便被胡幽望着了。一群拿着刀剑又不是大宋禁军打扮的人,那自然是海贼了,故此胡幽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

  双方此时虽相隔尚远,可帆船海上调头,岂是那般容易的。依着丁宫艾的想法,对方便是发觉自己是海贼,也应当先落帆,再掉头,接着升帆才能脱逃,到那时,自己已经靠了上去。然而,让他惊讶的是,那小船极为灵活,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漂亮地弧,帆斜了过来,便又被风力吹得鼓鼓的。

  “逆风……逆风扬帆?”

  此时刮的是北风,小帆船掉过头后是驶向西北,算得上是逆风航行了,但因为小帆船上挂的是可移动的三角帆,而不是一般中国海船的那种不可动的大帆,故此借着些微的侧风,帆还是能推动船破浪前行。

  这帆不是用芦苇织就的席子,也不是普通的麻布,用的却是棉麻混织之布,再涂上一层杜仲胶。当初赵与莒做热气球,可不仅仅是为了慑服萧伯朗,更重要的是寻找上好的船帆。

  “划桨,划桨,追上去,这船好,我要定了!”丁宫艾舔了一下唇,对着手下下令道。

  海贼们自是知道,一艘可逆风上行的帆船,对于他们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将是多么宝贵!故此,无须丁宫艾多作催促,他们便全力划桨,想要赶上胡幽四人。

  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任他们如何努力,与那帆船之间的距离都不曾缩近分毫。

  最初胡幽等人还有些慌乱,毕竟这是第一次遇上此事,当他们见着对方赶不上来时,少年顽皮之心又上了。

  “快划快划,莫要偷懒!”那是胡幽在大喊。

  “只可惜我不曾带火药来,否则抛个霹雳炮过去,管叫他们吃一嘴石灰!(注1)”李一挝极惋惜地说道。

  孟希声脸色发白,却是不出一语,众人中他胆子最小,故此有些畏惧。不过此时众人注意都在海贼之船上,倒没有谁注意到。

  李邺最是顽皮,他见海贼仍是紧追不舍,便解开裤子,对着海贼之船撒起尿来:“且让你这该死的海贼吃爷爷的尿水!”

  见他如此,胡幽哈哈大笑,他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否则当初也不敢一人去找毛家船场生事,便也解了裤子朝着海贼方向撒尿。便是孟希声,见着三人都如此,也不甘示弱,撒了一泡尿。

  海贼们眼睛自是极尖的,瞧着这帆船上不过四个半大的小子,又瞧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冲着自己撒尿,那个怒火几乎能从脑门子上窜出三丈。丁宫艾极是善水的,劈手推开掌舵的海贼,自己亲自操舵,总算借着股水流,船速快了起来。

  “他们近了,他们近了!”孟希声惊呼道。

  “无妨,还远着。”李邺却是大模大样,丝毫没有惧色。李一挝则默不作声地寻了把刀,放在乘手的位置,眯着眼睛盯着海贼。

  借着水流,海贼之船与帆船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孟希声趴在船板之上,心中越发地焦急。胡幽也有些慌张,他们四人便是浑身本领,也无法挡得住两船的海贼。眼见着海贼们愈发近了,不仅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清晰可闻,便是他们的眉眼须发,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胡幽灵机一动,迅速调转帆向,向负责掌舵的孟希声大喊道:“转向,转向!”

  孟希声先是一怔,此时转舵调帆,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旋即明白了胡幽之意。他心中极为不安,觉着如此过于冒险,便未曾动手,李邺见了大急,忙抢过来抓住舵,拼了命给船转舵。

  帆船掉了个头,从向西北转向正南,海贼的大船距他们此时不过数丈,有性急的已经踏上船舷准备跳过来,正在此时,胡幽将帆向调好,北风呼的将帆鼓得满满的,帆船象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该死!”

  丁宫艾破口大骂,到嘴的美味,竟然这样便溜了。他们之船要大得多,想要转向却没有那般容易,况且他是借着一股水流才追上来的,若是转向离了那股水流,以他们的船速,根本无法赶上满帆破浪的小帆船。

  帆船上四个少年都是一身臭汗,方才那一刻,实在是让他们惊恐。无论赵与莒如何训练他们,他们终究还是少年,面临这种情形,能有如此反应,已经是不错了。

  “希声,你方才怎么了!”胡幽怒斥道:“险些害死我们了!”

  “不怪他,不怪他,方才那情形,是人都会怕。”为孟希声说话的却是李邺,他也觉得身上粘乎乎湿漉漉的:“况且那时转向,着实冒险!”

  胡幽讪讪一笑,自知方才责骂孟希声有些过了,他回过头瞪着离得越来越远的那两艘海贼船:“这些贼子,倒也狗胆包天,沿海制置使在此,他们也敢来……”

  话说到此处,他突然闭口不语,向着李邺看了眼,李邺也抿着唇,脸色极是难看。

  沿海制置使固然在此,可离这片海域更近的却是江南制造局。这些海贼便是再亡命,也不会去寻沿海制置使的霉头,倒是江南制造局……若海贼是冲着江南制造局来的,那他们几人又当如何?

  “绕弯子赶回去报信,咱们船快,没准还能赶上!”李一挝道。

  “便是赶不上也得回去!”李邺握紧了拳头:“大郎……大郎就在悬岛!”

  赵与莒此时确实正在悬岛。

  已经十二岁的他,因为营养与锻炼的缘故,个头已经与普通十四五岁的少年相差无几。脸上的稚气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所特有的那种活泼,虽然他是个极为冷静的人,却也无法改变自身生理上的特性。

  他双眉修长,目光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依着全氏请回家的相面先生之言,这是大富大贵之相。他自己倒是对此不在意,整日对着镜子摆来扭去的,岂是男儿!

  这四年来,他在山阴县可谓默默无闻,除去多养僮仆开办义学这两点之外,他与普通的富家子弟几乎没有区别。相反,霍重城倒是声名远扬,他为父报仇的悬赏已经提高到四万贯,家中庄院扩大了数倍,蓄养的武师教头、打手帮闲足有五六十号,又勾通官府吏卒,比之他父亲在世时更为威风。自然这背后少不得赵与莒的点播,他也知道赵与莒是借着他遮掩自己,虽不知赵与莒究竟为何,但想着两人情谊,而且又不是害他,他也乐得如此。

  因为已经有十二岁的缘故,他较之以前要自由得多,母亲见他这数年来操持家业极是稳当,如今几乎就不管他了,便是弟弟与芮,自从跟着家中的孩童一起进了义学,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粘他。

  此次来悬岛,是为了织坊之事,续昌隆的生丝固然能赚钱,不过若是能织成锦绸再拿出去卖就更佳,况且他接到船场胡柯的消息,说是江南制造局已经可以制造海船,他便有些想在岛上再建个织坊。有缫车之前鉴,加之这四年来的技术储备,制造出比起这个时代远为先进的纺车,对他而言并不是件难事,萧伯朗与欧八马已经在他指导下做出了图纸。

  “此处虽是平坦,却不在山崖之后,若是台风来袭,只怕损失巨大,织坊不能放在这里。”

  站在山顶灯塔之上,赵与莒否定了方有财的建议,他向四周望去,码头附近合适的地方,不是被刻钟作坊和船场占据,便是被居住的房屋占据,确实挤不出足够的空间来。

  而且,若是织坊的话,主要用的应是女工,无论是从安全还是其余角度来考虑,女工的生活、工作区域,都必须与这些男人分开才行。

  他正犹豫间,方有财指着远处道:“大郎,那有些不对。”

  方有财木匠出身,眼力是极好的,赵与莒顺着他所指望去,却看见自家船场造的那艘小帆船绕着个大弯,自北边转了过来,在小帆船与悬山之间,是两艘较大之船,不知什么缘故,小帆船始终不曾靠岸。赵与莒对航海不是很明白,便问方有财:“哪里不对了?”

  方有财在悬港呆久了,乘船的次数极多,加上他又是个见着根木桩也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倒也对航海有些心得,又有意在赵与莒面前卖弄,便指着船道:“他们是追着那两艘船来的,却又远远绕过那两艘船,好象怕靠近那两艘船一般。”

  赵与莒皱了皱眉,他知道胡幽等人在那艘帆船之上,为何他们会要避开那两艘大船?

  突然间,小帆船上的帆布上亮光闪了闪,接着,帆布燃烧起来。

  这种情形之下,怎么也不象是失火,倒象是有意点燃。这几个小子为何会点燃帆布?

  赵与莒紧紧抿住嘴,自从霍佐予被杀之后,他的警惕性大为提高,虽然过了四年,这一点却依然没变。他迈开脚便向山下跑,同时大叫道:“方有财,敲钟!”

  为了预警,在这小山顶的灯塔上,还架着一口钟,若是有急事,灯塔上了望之人便会敲钟。得了赵与莒的吩咐,了望手不待方有财动手,便奋力推动撞槌,猛地撞在铁钟之上,那铁钟声音虽是浑浊,却能传很远,无论是船场还是刻钟作坊里的人都愕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出来观看。

  为了防备海贼,江南制造局除了建有石墙、角楼之外,还有二十余个护卫。他们是学不成工匠技艺的水军子弟,便只有把子力气。平日里也颇多训练,发觉小帆船上的不对,他们也意识到远处的两艘船可能有问题,立刻按着平日演练,将码头与船场所有人都撤入围墙之内。

  依着大宋之律,百姓禁止执有刀剑之外的武器,违者将服一年半的苦役,不过悬岛之上却是水军子弟,水军交锋,弓箭为先,虽然他们弄不来弩,弓箭却还有五副,都被人带上了角楼。

  此时小帆船上帆布早已烧尽,幸好为了避免意外,船上都带着一块备用帆的,胡幽等人手忙脚乱地将备用帆升起,而两艘船上的海贼们见岛上有了防备,也不急着登岸,落下锚来远远地观望。

  “我们当如何是好?”胡幽松了口气,向众人问道。

  “在外头等着,若是海贼攻岛,咱们寻机杀进去!”李邺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说道。

  注1:此时虽然宋金都大量装备了火药武器,但其最大的作用不是杀伤敌人,而是干扰、放火、恐吓敌人。著名的采石矶之战中,宋军用的霹雳炮,靠的便是其中石灰来炙伤金军双目。

四十八、冷对枪尖掀血浪

  丁宫艾瞪着悬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中既是疑惑又是担忧。

  住在悬岛之上的人不曾发觉岛上的变化,而丁宫艾离了四年,猛地再看到岛上情形,心中就犯了嘀咕。四年前他离开时,此处除了一个简易的船场、码头,便是几间屋子,还是个荒凉所在。可现在他再看,竟有大小数十间房屋,仿佛成了一个村寨。

  这些房屋都被围墙护着,围墙不高,不过二丈,对于他们这些身手敏捷的海贼而言算不得什么麻烦。下对着码头的方向,开着一处门,如紧已经紧紧闭着。门两边立着角楼刁斗,上头有人正在向他们这边张望。

  不过四年功夫,悬岛便成了一座村寨,这让丁宫艾有些犹豫。有过霍家庄中伏的经历,他更为小心谨慎,不敢轻易行动,故此才会令海贼们下锚观望。

  “一个村子,大哥,抢了吧!”

  其余海贼没他这么多小心,见这不过是个村子模样,又不将那围墙刁斗放在眼中,反倒更加高兴。是个村子才好,才有铜钱财帛可抢,才有妇人女子可用。故此,他们纷纷催促道。

  丁宫艾回头看了看众人,见他们满脸兴奋,心中一动:“且试探一番,免得空手而归。”

  “邓肯,你去喊话,让他们开门降伏!”丁宫艾向另一艘船上喊道:“若是不肯,便杀个鸡犬不留!”

  被他称作邓肯的,正是曾经将儿童十字军骗到开罗贩卖结果自家被当作奴隶卖了的邓肯·波罗。他被那些阿拉伯奴隶贩子贩卖之后,几经辗转,竟然真的被带到了大宋,不过在去泉州中途,被丁宫艾打劫。他是个心思活络之人,根本谈不上甚么气节,立刻投靠了丁宫艾。这几年来随着丁宫艾四处流浪,虽是始终不得重用,但好歹混了个脸熟。

  “又是我……”他用罗马语嘀咕了声,前去喊话的却不是什么好活儿,若是对方不肯降服,他这个上去喊话的定是被往死里打的目标。

  他所乘之船上的海贼哄笑着推搡着他,船起锚前划,因为码头无人的缘故,他们轻易便登上了岸。在半山之上见着这一幕的赵与莒皱了下眉,这便显出悬岛防御的不足之处了,一有事情便龟缩起来,原本敌方登陆时也是有效杀伤的时机才对。

  当邓肯·波罗出现在悬岛众人视线之中时,岛上人多少都有些惊愕。这个金发隆鼻深目瘦削的大胡子,看上去有些象是西域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宋人服饰,极是不伦不类。

  “里面的人听着,开门,投降,一个不杀,闭门,抵抗,一个不留!”

  邓肯·波罗最为自傲的便是语言天赋,他还在欧洲时便已经学会阿拉伯语,到了丁宫艾手下,只花了半年时光,便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人话语。虽说腔调还有些乱跑,不过众人听懂不成问题了。

  “海贼里竟然还有海獠?”有人嘀咕了一声。

  “射他一箭,休叫他再放厥词!”又有人道。

  这些上得刁斗的都是水军子弟,自是习过射术的,瞄着邓肯便是一箭。邓肯缩头缩脑,早有防备,但那箭来得极快,他才想躲闪,已经来到了头前。

  丁宫艾见刁斗上射来箭,“嗯”了声,心里有些沮丧,还不等他说话,就见邓肯大叫着仰首倒下,看他倒下前的情形,那枝箭贯入了他的头顶。

  “该死!”丁宫艾心中虽是有着退意,可邓肯那艘船上的海贼却不管这一套,这些海贼原本就是乌合之众,哪有什么纪律,他们嗷叫着跃下船,也不去查看邓肯的伤势蜂拥冲向大门处。

  “蠢货!”丁宫艾骂了一声,此时却不能再观望了,他指着码头:“我们也上去!”

  赵与莒此时已经跑到山脚下,见着刁斗开始放箭,他心里稍安,但看到那围墙之上只是稀稀拉拉站着几人时,不由顿足。

  这些人终究不是真正的士兵,他们无论有弓无弓,大多挤上刁斗看热闹,可围墙上却只站着数人。方才赵与莒在山上看得真切,海贼有两大船,几乎近百人,围墙又远算不上高大,若是这些海贼翻过围墙闯了进来,那后果便不堪设想。赵与莒原以为这些人既是军中子弟,多少懂些战阵之道,如今却发现,自这也太高看这些人了。

  果然,不待他跑到刁斗那边喝斥,便有海贼自墙上探出头来,这围墙依着地势建起,原本就不宽,当站在上着的几个水军子弟发觉海贼人数竟然比自己还多时,发了声喊便弃墙而逃了。

  “该死!”赵与莒愤愤地想。

  刁斗之上虽说仍在不停射箭,不过才五张弓,又不是军中专门的射手,射出的十箭倒有七八箭落空,便是中了,也只是皮毛之伤。海贼最初还要闪避,或是拿着个木板护身,到后来刚脆不再理会这些箭了。

  丁宫艾大喜,原本见着这里有弓箭,他便有了退意,如今来看,这弓箭不过是摆设,也该着邓肯倒楣,才会中上一箭。想着破了寨子之后,便可以大肆抢掠,没准还能找到两个女人,丁宫艾身上便觉得一阵躁热。

  “杀,杀,杀光!”他嚎叫着从船上跳了下来,跑了两步又停下,一把扯住身边一个海贼头目:“你,带着你的人看着船!”

  这可是他多年来得的经验,便是最得意之时,也得留下一条后路。

  那海贼头目极是不情愿,丁宫艾吼了声“不少你的财帛女人”,他才懒洋洋地转了回去。

  护卫的水军子弟乱糟糟的,海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强就强在人多而且悍不畏死之上,冲进围墙之后,先做的不是消灭尚在抵抗的人,而是破门闯入屋子,想要抢掳财物。

  这个时候,尖锐的竹笛声响了起来。

  这种竹笛是郁樟山庄特制的,按着赵与莒的要求,当这竹笛声响起时,只要听到了这声音的郁樟山庄孩童,便要放下手中一切事情,向竹笛声传来处集中。故此,这竹笛声让那些惶惶不安的义学少年们有了主意,他们这时因为慌乱而不知所措,而竹笛声让他们明白自己如今该如何去做。

  “大郎也在岛上!”龙十二浑身一颤,他原本躲进了一处厨房中。

  “大郎!”李云睿从隐蔽着自己身体的大树上跳了下来。

  “我不能呆在这!”秦大石挥动着手中的腰刀,这是一个水军子弟抛下的武器,却被他捡了起来。

  第一期第二期还有第三期孩童中,在岛上的有近六十人,他们抓着一切能使用的武器,甚至就是赤手空拳,从寨子里的不同角落飞奔出来。

  于是,那些原本在四处寻找躲藏之地的水军子弟,惊讶地看到,原本和他们一般慌乱的同伴,劈手从他们那夺来刀剑,向着那竹笛声传来处狂奔而去。有些胆子大的,也跟着他们奔了过来,更多的是停下脚步回头观望。

  在寨子中间,赵与莒铁青着脸,拼命吹动竹笛。

  这处寨子是他的心血之所在,这几年来,为了建成这寨子,他投入极大的人力物力,而他自己,更是在此时来此查看。他这六年来精心培养、费了无数精力心血的少年,也被当作义学少年送到了这里。

  若是连一群乌合之众的海贼都收拾不了,自己还培养一批孩童做什么?自己还想去与权奸史弥远斗?自己还想掀翻一代天骄铁木真?自己还想挽回这中华国运?

  第一个跑到他面前的是赵子曰,他原本就应跟在赵与莒身边,只不过方才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时,也不知他从哪寻来一把柴刀,双目赤红地站在赵与莒面前。

  然后是龙十二,他咬着下唇,赤着手,直挺挺地站着。

  第三个便是秦大石,在第二期的孩童们中间,论起识字算数,他不算侥侥者,但论及身体,他却是出类拔萃的。赵与莒在发觉他是关西将门后裔、又使得一手好拳脚之后,便让他教孩童们拳脚。

  第四个是李云睿,他抿着嘴,脸色也是铁青。他最是敬服赵与莒,在郁樟山庄之时,处处都学着赵与莒的模样,便是说话,也总是先想想大郎会不会如此说。

  除了赵子曰外,其余孩童都是十五岁左右,因为这四年来营养的原故,个头上倒未必比那些海贼逊色。

  望着这些站在自己面前按着不同批次站着的少年,赵与莒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记得我曾经对你们说的么,我们的东西,如果有贼人来抢,我们让还是不让?”他问道。

  “不让!”少年们异口同声,因为激动、恐惧与愤怒,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们的手都捏得紧紧的,身子也绷得笔直。

  “怎么不让法?”赵与莒冷冷扫了那些茫然失措的水军子弟与船场船匠,他们个个惶恐不安,有的人手中还有武器,却没有谁想到去阻止那些海贼。

  “杀光他们!”秦大石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嘶吼出来的,身为将种,身为曾经历过蛮族杀掠的军人后裔,他身上不缺少这种烈性。

  “杀光他们!”众少年起初声音还很乱,但叫到第二遍时,却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人喊出来的。

  赵与莒从旁边拾起一根毛竹,这岛上有的是这种竹子。他挥动柴刀,将那竹子一端斜劈下,竹尖虽说没有枪尖锋锐,但若是扎中了,也足以要人性命。他扔下柴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抓着那根竹枪,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

  赵子曰立刻也抓起根竹子,削了竹尖,小跑着追了上去。赵与莒刚迈出步子时满心愤怒,走了数步之后便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这样端着竹枪亲自上阵,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的主意,不过既是逼到这一步,那便无法回头。就这样冲上去,未必会死,若是转身逃走,却是必死无疑!

  当他迈到第十步时,便听到了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很快赵子曰便站在他左边。

  这四年来赵子曰也未曾闲着,跟在霍重城家请来的武师身后,练了两年把式,虽说算不上武艺娴熟,但比起赵与莒可是不知要强到哪去,他走的时候有意比赵与莒快一步,无论遇着的第一个海贼是谁,先对上的都应是他。

  接着秦大石也追了上来,与赵子曰不同,他直接便走在赵与莒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遮住赵与莒。他双目血红,可手中竹枪却丝毫不动,笔直地指向前方。

  龙十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赵与莒右边,与赵子曰、秦大石一起,将赵与莒紧紧裹住,赵与莒手的中竹枪只能从秦大石肩膀上探过去。

  越来越多的少年跟了上来,他们这一队人都是铁青着脸,有些人害怕得手足发抖,却是没有一人停留。数十根竹枪向前举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刺猬阵,一步步向前推进。

  一个从空屋子里失望而出的海贼成了第一个倒霉鬼,他还没回过神来,五六只竹枪便伸了过来,这样多的竹枪,他根本不可能左右躲闪,待要退后,身后的同伴未曾看到外边情形,却在背后挤他。“噗噗”的声音连着不断,至少有四支竹子刺入他的身体。竹枪自然不甚锐利,扎着硬骨头之处都不可能进去,不过对于胸腹柔软之处,却是极轻易的。偏生这些海贼,整日里在海面上讨生活,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防护,这一扎下去,那海贼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痛得大呼不止。

  他的惨呼与自伤口处汹涌而出的血让少年们更为慌张,有人手中的竹枪不由自主地垂下,但赵与莒平静得象古井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继续!”

  这声音里,仿佛不带有任何情感,虽说少年们见惯了赵与莒平静的神态,可这种对生命与死亡没有任何情感的平静,却是少年们从未见过的。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没了思考能力,只想着一个人在他们面前惨叫着流血、死去,赵与莒这时的话语,反而让他们平静下来。

  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就任它们去,至于身体,依着自家小主人所说,继续便行。

  被刺得惨叫不止的海贼身体还未倒下去,他身后的海贼撑住了他,当发现同伴受了重伤,那海贼大叫了声挥刀要冲出屋子,却被秦大石一竹枪自口中刺入,将满嘴的污言秽语都堵了回去。

  在秦大石之后,又是几枝竹枪刺中那海贼,他整个身体都被撑了起来,将身后第三个海贼撞倒。这个海贼有些高血压,自他身上喷出的血标得老高,若不是少年手中的竹枪够长,站在排头的几人便会染上一身。

  “继续!”赵与莒平静地催促道。

四十九、怒向海隅弃贼尸

  海贼皆是亡命之徒,便是手底下没有几条人命的,也少不得与人舞刀弄枪。他们原本都是极善厮杀的汉子,但遇着赵与莒周围的这些少年,却只能算是倒楣。

  这些少年中任何一人,便是足脚娴熟的秦大石拿出来,因为力气经验的缘故,也未必是海贼中最弱一人的对手。但当这些少年紧紧聚拢,如同他们在郁樟山庄受训时一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向同一个方向推进时,海贼们再高明的本领也发挥不出,身手敏捷的还可以迅速后退,反应迟缓的,便只有被扎出几个窟窿。运气好的中了要害立刻身死倒也干脆,运气若是差了,便是要躺在那儿流干身上的血了。

  海贼们也试图结阵反击,但这数十根竹竿伸过来,海贼们心又不如少年一般齐,结果便是丢下几具尸体后逃散。

  破这枪阵的方法原本极简单,便是用弓,远远地放箭,射倒数人之后,任这些少年如何心志坚定,也必然会动援。但海贼之中弓也不多,都在丁宫艾亲信手中,此时正在围墙外与刁斗上的水军子弟对射。双方射术都是惨不忍睹,对射了半晌,却只出现些皮毛伤,也正是因此,海贼中执弓者并未翻墙入内。

  这只能说是赵与莒的幸运,他的初阵,面对的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海贼,而不是经过训练的士兵。

  竹枪阵所到之处,必是血光迸射,最初这些海贼还追着寨子里的护卫砍杀,但很快情形便倒了过来,变成他们被竹枪阵追着刺杀了。他们也想将枪阵引散,可无论他们施出何种手段,这象个大刺猬般般的枪阵依旧紧紧拢在一起。

  组成竹枪阵的少年此时已经没了最初的紧张,他们都麻木了,倒在竹枪之下的海贼,至少有二十余个,每个人手中的竹尖,都被血染红了。他们只是机械地护住中间的赵与莒,跟着众人前进、转向、刺杀。

  只有秦大石,这时才想到,在郁樟山庄的数年之中,他们无论是识字算数,还是晨跑午练,始终贯于其中的,其实都是一件事情,那便是对赵与莒命令的绝对一致服从。

  赵与莒命令他们前进,哪怕前方是刀是火,他们也会挺胸向前,赵与莒命令他们停步驻足,哪怕前方是金是银,他们也会巍然不动。这种服从,已经深深种入了他们骨子里,故此,在赵与莒吹响竹哨之时,他们中每一个人,哪怕再是胆怯畏惧,也都迅速聚拢过来。

  这四年来,那些不服从的都已经被淘汰了,他们自郁樟山庄之中离开,或者成了作坊里的学徒,或者成了船场里的帮工,方才他们都是惊慌失措的,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秦大石就亲眼见着一个同他一起被石抹广彦送到郁樟山庄的少年,只不过如今他已是一具被海贼砍死的尸体,张着嘴,瞪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之死。

  秦大石并不同情他,只是为他觉得悲哀,这少年并不笨,可受不得约束,故此才会被淘汰。他想起赵与莒在带着他们跑步时曾说过的话:“跟着我跑,慢一些不要紧,但若是停了下来,或者跑错了道路,不用指望我会停下来等你,或者去寻你回来。”

  倒是他们这些拿着竹枪挺击的少年,虽有两人不小心扭着了脚,一人被海贼扔来的刀划伤了胳膊,可都被护进了队伍,没有一个人倒下。

  赵与莒此时已经没有丝毫紧张,他处于这个刺猬般的竹枪阵最中间,海贼在缺乏有效远程攻击武器的情形下,除非把护在他周围的义学少年尽数杀死,否则根本不可能靠近他。

  他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就要结束了。

  丁宫艾并未急着翻墙进寨,他是个谨慎之人,如今又有这许多手下可用,根本用不着他自家亲自去,若是运气不好,象那个邓肯一般被射中一箭,反倒不美了。起初他听得寨子里杀声一片哭爹喊娘的,知道自家占了绝对上风,便等着寨子里开门。但门未打开,却听到寨子里声音渐渐小了,他有些发怒:这些没见过黄白之物的畜牲,定是只顾自家掳掠,却忘了打开寨子大门。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不对,一具具尸体被从围墙那边抛了出来,都是他的海贼同伴,当他发觉抛出来的足有二十余具时,立刻明白闯进寨了的五六十人怕是凶多吉少。

  事实上此时寨子里的海贼还有大半活着,躲在竹枪不易施展的角落疙瘩里负隅顽抗,赵与莒也不去管他们,只是让少年把刺死的海贼挑起来抛出围墙。这其实是在虚张声势,若是寨外数十个海贼此时也翻墙进来,双方只能算是势均力敌,即便是胜了,寨子里的死伤也绝不只这些,便是组成竹枪阵的少年,也未必能幸免。

  “放火,放火!”

  丁宫艾却不知道赵与莒的打算,他中过一次伏,早就被吓得如惊弓之鸟,加上又是逃惯了的,见机不妙,立刻下令,然后调头便跑。

  他一带头,其余海贼立刻作鸟兽散。不过这些家伙杀人放火惯了的,对于放火这项活儿极是精擅,虽是逃跑,却也没有忘记点着几处火来,这码头船坞又有的是木材,顷刻之间便是浓烟滚滚。

  在小帆船上的李邺咬牙切齿,他实在是无法忍耐了:“我不管你们,我要上去,若是大郎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船身一震,然后帆鼓了起来,却是胡幽铁青着脸,操着船向岸边冲了过去。他们不敢入港,便随意寻了处沙滩,帆船搁浅之后,李邺第一个从船上跳了下来,接着便是孟希声和胡幽,李一挝发觉自己竟然成了最后一个,发了声喊便狂追了过去。

  虽说早就发觉这艘小帆船在后边徘徊,最初海贼们并未放在心上,船上不过是四个少年罢了,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如今却不同,海贼们都在逃跑,却发现这四人斜里冲来,只道是来截自家后路,心中更是慌张,逃命之时慌不择路,甚至你推我搡的,将同伴推落海里。

  海贼们逃跑的速度比他们进攻的速度还要快,丁宫艾根本不敢停留,才上了船便吩咐起锚。他这艘船上上了二十余人便自码头上离开,其余的海贼便只有去挤另一艘船。不过丁宫艾好歹还没忘了义气,船划开十余丈后便泊住,等着还在岸上的同伙游过来。

  至于闯进寨子里的同伴,丁宫艾实在是顾不上这么多了。他抛下绳索,正手忙脚乱将水里游来的同伙拉起,忽然有人绝望地喊道:“官军,官军!”

  在远处,一艘官军的大船正扬帆而来,船上的旗帜,分明是沿海制置使的战船。

  这海贼船只是由商船改成,虽说也加了些拍杆之类的物件,可与真正战船比起来,却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故此,海贼绝不敢与正规水军在海上接战,看到水军来了,丁宫艾第一反应便是跑。

  留在墙外的海贼差不多都逃上了船,他在逃跑时与在抢劫时一般,是不甘人后的。丁宫艾顾不得墙里还在发出的格斗嘶叫声,下令道:“快,升帆,升帆!”

  林夕站在船头,神情肃然地盯着悬岛。

  自从水军子弟进了悬岛作坊,沿海制置使的巡船来这附近的次数便明显多了起来,几乎每两日便会来转上一圈。林夕亲眼见着悬岛如何从一个除了草木竹子便什么都没有的荒岛,变成如今住着几百号人的村寨,也亲自送了百余名水军子弟进入悬岛。故此,当他发觉岛上在冒烟时,心中便登的一跳,起初还以为是失火,可见着那两艘慌慌张张开走的海贼船,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海贼劫掠了悬岛!

  以那种大船规模,可以装载多达两三百名海贼,而悬岛之上虽有护卫,却不过只有二十余人,如何是这两三百名海贼的对手!

  林夕几乎可以想到,当自己踏上悬岛时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他恨恨地瞪着升起帆的海贼船,如今想追剿它们,倒未必追不上,但是这船上水军中有不少家子弟便在悬岛,还是先登岛看看损伤如何再做他计。

  此时寨门之内的海贼终于被清剿完毕,他们终究没有义学少年这般熟悉寨子里的情形,加之反应过来的水军子弟从旁相助,海贼虽说都是亡命之徒,可被分割之后,便是垂死反抗,也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了。

  刁斗之上的护卫早就在大声欢呼,因此赵与莒知道寨外的海贼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喝令少年们停下。经过这一番突刺,饶是这些少年都经过锻炼,却也大汗淋漓。若不是有严格纪律约束,他们只怕立刻会扔下竹枪瘫坐下来。

  赵与莒环视周围,大声问道:“尚害怕否?”

  “不!”所有的少年都大声怒吼。

  “若是跟着我,便无须害怕。”赵与莒露出牙,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值得你们害怕的。”

  他看了看四周,那些护卫极是兴奋地正在收拾海贼的尸体,赵与莒轻轻抿了一下嘴,他亲眼见着一个看上去死透了的海贼又爬起来踢翻护卫夺路而逃,幸好那海贼失了兵刃,否则来搜他的护卫必死无疑。赵与莒不希望自己的义学少年在这种情形下送死,故此断了让他们打扫战场的心思。

  “今日我觉得骄傲。”赵与莒又扫了众少年一眼,因为有着许多外人在,他也没多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露齿笑了笑。

  对于一向只见着他不苟言笑的实习少年而言,连着笑了两次,这却是了不得的奖励了,这证明大郎对他们的英勇极是满意。少则四年多则五六年的不停灌输,已经成功将忠诚深深烙在这些少年心里,能受着赵与莒的夸赞,于他们而言,便是极大的荣耀。

  “解散,回到各自岗位去!”

  在其余人回过神来之前,赵与莒命令道,这群少年今日的表现太过显眼,若说不会引起怀疑那是自欺其人,不过这并不打紧,悬岛离着绍兴府不远不近,消息传不到山阴去。

  “子曰,将海贼尸体全抛入海,悬岛上的死伤,凡是正面受创者加倍抚恤,背后受创者减半。”待众少年散去之后,赵与莒对赵子曰吩咐道。

  赵子曰略一迟疑,赵与莒道:“正面受创者乃英勇战伤,背后受创乃逃跑受伤,二者不可同语。”

  赵子曰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赵与莒还要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大叫着“大郎”,他举目一看,却是李邺四人夹着一人跑了过来。赵与莒吃了一惊,只道是哪个义学少年受了伤,再一看,那人的服饰虽与宋人无二,却是个白人。

  “大郎可曾……可曾受伤?”李邺冲到他面前,伸手便想抓着赵与莒的胳膊,但被赵与莒一瞪,他缩了回手,颤声问道。

  “我无事,你们做得不错。”赵与莒想到他们在船上点燃帆布报警,心中极是欢喜,在当时情形之下,若是海贼不急于攻寨,那么暂时失去船帆的四人,便会成为海贼的泄愤目标。

  得了他的夸奖,无论是李邺还是孟希声、李一挝,脸上都浮出了笑,孟希声又问道:“大郎,岛上的兄弟姐妹如何了?”

  “有人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他们也做得很好。”赵与莒微微一笑。

  “无事便好……”就连李邺听得这一句后,也悄悄松了口气,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人,便笑着道:“大郎,我们上岸时抓着一个怪物!”

  泉州时常能见着白人的,可在郁樟山庄与悬岛之中,却不是经常见到,故此,李邺称被他们抓来的邓肯·波罗为怪物。这金发碧眼白肤隆鼻的模样,可不就是一个怪物般。

  赵与莒见着这人虽是穿着宋人服饰,却分明是个白人,也学着宋人模样,在头上挽了个发髻,一枝箭贴着头皮插在发髻里,至今未曾拔下,而这白人脸色更是苍白如鬼,口中不停喃喃自语,也不知用的是什么语言。赵与莒初时不以为意,毕竟大宋海贸繁盛,海贼中混入几个阿拉伯人也是极正常的,故此有些不耐地说道:“这厮便是来喊话的海贼吧,留他做甚,砍了扔海里,凡是海贼尸首,尽数扔海里去!”

五十、拂净征衣问疆外

  “别……别杀,饶命,饶命!”

  邓肯听得懂汉话,虽说赵与莒说话之时带着绍兴腔,但连听带猜的,他便明白自家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他能自万里之外的开罗流窜至此,别的长处没有,求饶保命的口才却是一流的。他大喊道:“我是官员……我是贵族,我有领地,我可以用赎金换性命!”

  他汉话说得荒腔走调,赵与莒皱着眉,本不欲在他身上多花时间,突然听到他又喊了一句:“我是使臣,我是大秦派来的使臣!”

  大秦却是汉时对罗马帝国的称呼,此时按西元而论,已是十三世纪,西罗马帝国早被只会抡斧头的蛮族摧毁,东罗马帝国也在内忧外患之中摇摇欲坠,哪来的甚么大秦。无非是邓肯到了泉州之后,自某位好读史书的儒士嘴中得知,自已故土原来曾经被称为大秦。他见方才喊赎金没有任何用处,便又自称是使臣,此时大宋虽不象定都汴梁时那般善待周边使臣,可在他想来,对方不过是些少年,得知自己使臣身份之后定然不敢轻下杀手,至少暂时能保住性命。

  “且等一下,你不是阿拉伯人……大食人?”赵与莒止住了李邺等人,向邓肯问道。

  “感谢上帝,终于……”邓肯用赵与莒听不懂的话语喃喃说了声,然后在脸上堆起媚笑:“我不是大食人,我来自比大食更远的大秦,是我们皇帝派往大宋的使臣,被这群万恶的该死的海贼抓住了,多谢你们把我救出来,如果我禀报你们的皇帝,他必然会重重赏赐你们……”

  “骗子,邓肯·波罗,你这个骗子!”

  一个受伤被擒的海贼恰好被从邓肯身边押过去,他一拐一瘸地冲着邓肯大喊:“你这贼厮鸟,算得什么海上好汉,俺早就该和大哥说,将你扔在海里!”

  听得那人大叫,邓肯却是不动声色,只作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赵与莒看着他,心中一阵激荡,这厮虽说是在撒谎,不过看来他真不是阿拉伯人,而是来自于欧洲,此时的欧洲,会是如何一副光景?

  “将他关起来,小心看着,若是他要逃跑,格杀勿论!”

  打定主意留这厮一条性命,赵与莒向李邺吩咐道。李邺踹了邓肯一脚,四人将他赶往寨子深处,寻了间茅房,便将他关在里面。

  当他们回过头来时,发觉那个水军引战教头林夕正一脸讪然地与赵子曰站在一起。

  林夕并不知晓赵与莒才是这悬岛之上真正主人,毕竟他还只是十二岁,一向与他打交道的以前是老管家赵喜,如今在定海是胡福郎,在悬岛则是赵子曰。故此,他上岛之后,立刻寻找赵子曰,待见着赵子曰之后,还不曾开口,却被赵与莒迎头一句话堵了回去:“林教头,你帮我们找来的好护卫!”

  岛中模样,林夕自是看在眼里,虽说抬出去堆在一块的多是海贼尸体,可零零散散的也有悬岛护卫与工匠的尸体在,而且四处都有哭声,码头船坞那边更是起了火头。故此,赵子曰的埋怨也就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么多死伤与损失,他都得向主人有所交待。林夕心中也有些惭愧,当初将那些水军子弟荐入悬岛时,他没少跟胡福郎吹嘘,这些子弟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这些护卫真不愧是军中子弟。”赵子曰见他不做声,又道:“若不是他们,我家这一次便要损失惨重了!”

  林夕听得他这般说法,这才明白他不是为护卫的失职而发怒,竟是在夸赞这些水军子弟组成的护卫。本来看到寨中惨象,加上他对这些子弟的了解,林夕以为他们能不弃械逃走便是不错了,现在听来似乎赵子曰还对他们赞赏有加。

  他忙向赵子曰细问,得了赵与莒吩咐,赵子曰将方才海贼入侵之事一一说来,对义学少年的抵抗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反倒是重重夸奖了那些水军子弟一番。躲在刁斗上只知乱射箭的被他赞成挡住了海贼主力,在围墙里弃墙不顾逃走的,被他赞为善于利用地利,便是那些吓得全身发抖连动都动不了的,也被赵子曰称赞是英勇无畏以身作饵。

  这番话说得,林夕听了都脸红,可赵子曰却说得极其诚挚,仿佛那便是真相一般。

  “这……这……”

  赵子曰不待他说话,又接着道:“虽是我家小主人在岛上,但家主人早有吩咐,这岛上的事情由我做主,此次海贼突袭,林教头请来的水军子弟颇有死伤,凡正面受创而死者,我家给钱一百贯,家中可再纳两人入岛做工,背后受创而死者,我家给钱五十贯,正面受伤者,我家给钱五十贯,且安置于作坊之中,家中可再纳一人入岛做工,背后受伤者,我家给钱三十贯。”

  他这番话一说,林夕的脸立刻就更红了。赵子曰这番话虽未点明,意思却是清清楚楚,他找来的水军子弟当中,若是与贼奋勇相搏而致死伤,那江南制造局便会从优抚恤,而若是胆怯逃跑,却没那么多好处了。

  “我家给的抚恤,已经是极丰厚的了,林教头,那些死伤者亲眷,还请你多多安抚,请他们节哀顺便。”赵子曰末了又补充道。

  此时江南地少人多,人命并不值钱,百贯虽是不多,却也不少,况且这些人平日里吃用都是岛上的,海贼来袭拼命护岛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故此,林夕对赵子曰所说抚恤是极满意的了。

  “赵管家放心,水军中人,自有我来安抚,必叫不给贵府惹上麻烦。”林夕是个心眼通透之人,加之江南制造局一向没少了他的好处,他自觉与江南制造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便拍了胸脯应承下来。

  说完之后,另一个水军教头突然跑了来,将林夕叫到一边说话,林夕瞅了瞅赵子曰,脸上露出羞惭之色,但那水军教头催促了几句,他无法,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

  “林教头有何事尽管说,若只是些小事,小人倒是可以做主。”赵子曰见他难以开口,便问道。

  “贵岛此次杀伤了六十余名海贼,他们……呃,他们……”

  赵子曰在赵与莒身边已经有六年之久,他如今已经很能够替赵与莒处理些事情,这一年来,因为赵喜年纪大的缘故,管着岛的一直是赵子曰,故此,他很快就明白了林夕之意。

  “林教头是看上了这些首绩?”

  大宋将士以斩首为功,剿灭山贼海匪,对于承平已久的沿海制置使水军而言,确实是莫大的诱惑。若这些海贼都是水军子弟杀死,那事情便简单了,都是自家父兄,只管拿去便是。但如今很显然,杀死海贼的主力并不是江南制造局请来保护悬岛的水军子弟,而是江南制造局自家的工匠管事,他们想要将功劳拿去,多少有些羞愧。

  “这虽是不情之请,还望……呃还请赵管家相助!”林夕有些吃力地把话说出来,末了补充道。

  “林教头!”赵子曰果然发火了。

  林夕有些难为情,他如今尚年轻,还未到那种逼贤为盗杀良冒功而面不改色的年纪,他身边的另一个教头也一脸讪然,这事情被拒绝是再正常不过的,毕竟斩杀如此之众的海贼,官府肯定要予以奖赏。

  赵子曰嘿嘿冷笑了两声,又上下打量着林夕:“林教头打的好算盘!”

  林夕头垂了下去,正想开口说话,他身后那教头却扯了他一把,他回过头看,随着自己来的弟兄们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叹了口气:“赵管家,就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沿海制置使的水军弟兄们都承你的情了。”

  “此事并无不可。”赵子曰道。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方才看了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的赵与莒一眼,赵与莒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旁人都不明白,他却明白这是赵与莒应允了。但赵与莒同时又做了个摆手指头的手式,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那么轻易让对方得手。

  若是毫无条件地将这份功劳送给对方,对方不唯不会感激,只怕会以为怕了他。

  “如此多谢赵管家了!”听得事情峰回路转,林夕精神一振,这有六十余具海贼尸首,便是一船水军平分了,每人也能领着不少赏钱,象他这般的教头,更是有可能因此而升职——前提是沿海制置使中有位置给他空出来。

  “且慢,我虽是答应了,却不曾……”赵子曰近乎失礼地打断他,若是换了旁人,林夕只怕立刻叫他吃老大的耳括子,不过念及军中众多子弟都得靠着这悬岛维持生计,他咽下心中的不快,强笑着道:“赵管家尽管说,只消是我们这些穷军汉能办得到的,无有不从之理!”

  “此事也简单,今日海贼来袭,岛上只有五张弓,实是不够用,还请林教头向上通融,多拨几张弓至岛上才行。”赵子曰笑道。

  这个要求让林夕稍有些为难,大宋不禁百姓携有刀剑,却是严禁百姓持弓的。虽说权贵豪族往往违禁,可若是沿海制置使将弓拨到悬岛上来,便要承担其责任。另一个教头却等不及,与这些贼首代表的功劳相比,十来张弓算得了什么,当下拍着胸脯应承道:“小事一桩,此事好办得紧!”

  “既是如此,首绩便全由你们拿去,尸身也就带远了扔入海中。”赵子曰道。

  沿海制置使的水军欢天喜地带着死尸离开且不提,到了夜里,岛上一切皆安置好了,赵与莒这才想起那个被抓着的白人,听海贼说他的名字似乎是叫邓肯·波罗,莫非他与数十年之后那位马可·波罗是一家子?

  按着后世马可·波罗记载,他是西元1271开始与父亲、叔父一起远赴东方,这位邓肯·波罗,便是他一家子,恐怕也是曾祖父级别的人物了。他自然不会知晓自己后代中能出现这么一位人物,不过,赵与莒还是很想从他口中证实一些消息,只要他真的来自欧洲。

  很快邓肯便被带上赵与莒面前,对于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邓肯丝毫不觉奇怪,他极是傲慢地整理服饰,还瞪了推搡他的李邺一眼,然后向赵与莒行了个鞠躬礼:“很高兴能为您服务,尊贵的主人,如果您愿意赏赐一位来自异国的使臣一些酒肉食物,那么您的慷慨之名便将随着我一起传播到大地的尽头!”

  以邓肯对宋人的认识,无论贵贱贤愚,宋人皆好名声,故此,他早就精心准备好了见赵与莒时该如何说话。

  “你是大秦使臣?”赵与莒微微一笑,端坐着问道。

  邓肯将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一欠身:“是,我是大秦使臣,带了极丰厚的贡品,前来朝拜东方的中国皇帝!”

  “你有领地?领地叫什么名字?”

  “我有领地,我的领地叫威尼斯,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就如同泉州一样!”

  在说到“威尼斯”时,邓肯用的是他故乡的语言,不过赵与莒还是从音中猜出了他所说何处。赵与莒默默算了会时间,据他所知,此时欧洲虽还未产生格列高利历,不过已经开始有了以耶稣诞生之时为公元之法(注1)。

  “据我所知,大秦分裂成了东西二国,其中西边那个,已经灭亡七百余年。”赵与莒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至于你方才所说之地,叫甚么威尼斯来着,却是一座名城,只是从未听闻它属于某个贵族……”

  “卟!”

  邓肯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他从未想过,在这遥远的极东之处,竟然还有人知晓东西罗马帝国与威尼斯!

  “有些大食商人与我相熟,他们告诉我许多事情。”赵与莒冲着他微微抽动了一下唇角,仿佛是在微笑:“狮心理查和萨拉丁都死了吧,你们的教皇还在鼓动十字军东征么……等一下,我记得前些年便有一次儿童十字军……”

  虽然邓肯学的汉话还不足以令他完全听懂赵与莒之语,不过连猜带蒙,他却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听得赵与莒如此熟悉欧洲,甚至提到儿童十字军,他全身颤抖:“上帝啊,这一定是你给我的惩罚!”

  能够将儿童十字军拐卖作奴隶的人,第一次在心中对上帝产生了敬畏,只不过,他的上帝如今却无能为力,保佑不了他了。他脑子里急转,若是拿不出什么可以打动眼前这鞑靼少年(注2),且不说方才冒充异国使臣之事,便是与海盗同伙便足以令他丧命。

  “我知道海贼为何要袭击悬岛,我知道丁宫艾的最大秘密,我愿意成为您的仆人,象一只忠犬般死心塌地!”邓肯学着东方人的模样,深深将头磕在地上:“我知道那个大岛!”

  注1:百度词条:公元525年,一个叫狄奥尼西的僧侣,为了预先推算七年后(即公元532年)“复活节”的日期,提出了所谓耶稣诞生在古罗马的狄奥克列颠纪元之前284年的说法,并且主张以耶稣诞生之年作为起算点的纪元,这个主张得到了教会的大力支持。公元532年,教会把狄奥克列颠纪年之前的284年作为公元元年,并将此纪年法在教会中使用。

  注2:此时欧洲人无法区分远东汉人、女真、蒙古等诸多民族,往往笼统地称之为鞑靼人。

五十一、收拾宝剑看红妆

  “这便是明州?”

  说话的是个女子,她十八九岁的模样,体态婀娜,长着一张鹅蛋脸,修眉妙目,皮肤虽说微微有些黑红,却让她更显刚健。她身材极高,足有七尺,便是男儿,也多有不及者,但她的声音却极是好听,宛若空谷鹂鸣。这般女子,在庆元府极是少见,故此她行在街上,路人多有回头者。她一身大红的衣衫,只是在额角簪着朵白绒花儿,显是家中有至亲去世了。

  “此时却叫庆元府了。”随行之人甚是粗豪,约是四十余岁,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女子一边四顾一边道:“确实是个好去处,比起咱们山东东路要繁华得紧呢。”

  “那是自然,大宋官家与那金国鞑子其可同日而语?”四十余岁的汉子回道。

  他们二人在一处小铺子前停住,这铺子卖的是首饰,最好的也不过是几枝银耳环银手琢的,那女子在铺子前看来看去,自己手也在身上搓来搓去。店家见了立刻来招呼,将自己的东西吹嘘得天花乱坠,可那女子在门口站了许久,却始终不肯进去。

  “四娘子,若是想要便进去买了吧,今后咱们……唉!”

  她身边汉子劝了句,又叹了口气,这反倒让那女子下定了决心:“奴只是看看,却不曾想买,舅父,咱们走吧。”

  二人来到车马行,原是想雇辆车子去绍兴府的,一问价钱,却都是苦笑。他们离得匆忙,身边带的钱钞早用得精光,便是女子身上的首饰,也都当了个干净。去绍兴府的车钱原不是极贵的,但车马行的掌柜欺他二人口音来自外地,便将价格翻了三倍,令他们不得不退缩。

  二人在车马行前徘徊良久,终究是寻不着门路,那女子渐渐没了耐性,秀眉一挑道:“奴在山东东路纵横驰骋,却不曾听闻过如此贵的车钱,想必是这店家欺人,舅父,何不做上他一票?”

  “此处却非大金,乃是大宋,四娘子须得谨慎。”汉子出言劝道:“便是不为自家考虑,也得为你兄长手下考虑,替他们谋个出路!”

  四娘子轻轻抿嘴,她垂下头,不再言语。

  “实在不行,便走路过去吧,买些干粮的钱咱们还是有的,从此处去绍兴府,也不过是三四日行程。”那汉子又叹了口气:“只是苦了你。”

  “奴可不是不能吃苦的,随着兄长转战南北,哪次不是刀头饮血!”四娘子扬起眉,每当她做出这动作时,便显得刚烈,有不让于须眉的豪气。她这动作恰恰被一个坐在大车里的少年见着,那少年眼前一亮,微微“咦”了声。

  那少年便是赵与莒。

  处置完悬岛善后事宜,他便准备回郁樟山庄,虽说他现在比起几年前要更过自由,但每年当中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山庄之中,或者是住在他外祖父全保长家里。四年时光足以让人忘记许多事情,加之这四年来霍家庄大兴土木,霍重城广招门客,完全将赵与莒的风头压了过去,而在霍重城带动之下,绍兴府一些富家少年纷纷攀比,彼此间呼朋唤友品评名声,与他们相比,早年曾有“神童”之称的赵与莒反而默默无闻了。

  这一切自然是赵与莒借着霍重城之手推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鹤立鸡群会显突兀,可是立于鹤群就难以分辨了。

  方才那女子那神态极是豪迈,看上去倒颇有些近似后世的女子,赵与莒自穿越以来,见着的都是那种温吞吞软绵绵的,自家培养出的韩妤、耿婉等虽是好些,却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那些泼辣大胆的,多是些粗鄙不堪的妇人,象这般姑娘打扮的女子能有这么豪迈神情,绝无仅有。

  “希声,去问问那两人可是有了麻烦。”见到女子身边的男子愁眉不展的模样,赵与莒吩咐孟希声道。

  赵子曰被他派到了悬岛上主持大局,他身边便缺了得力人手,第一批孩童中不少人眼巴巴地正瞧着这个位置,当得知被选中的是孟希声众人既有些失望又不觉意外。孟希声在第一批孩童之中,样样都是较为出色的,却样样都不拔尖,不过做人沉稳,便是李邺、龙十二这般的人,他都能说得上话来,在赵与莒看来,他正是一个独当一面的角色,不过还需得在自己身边历练一番。

  听得赵与莒吩咐,孟希声快步跑到那两人面前,虽然他也看到那女子艳光动人,却不曾同那女子搭讪,而是对那汉子说道:“这位大叔请了。”

  这便是他小心谨慎之处了,若是和那女子搭讪,没来由地引起误会,被认为是浮浪子弟便易误事。

  那汉子见他拱手,便也拱了拱手:“小哥可是有事?”

  孟希声笑了笑:“我见大叔愁眉不展,想是遇着什么麻烦,何不说来听听,或许我可助大叔一臂之力。”

  那汉子心中一动,上下打量孟希声,此时孟希声不过十六岁,身高刚过七尺,经过郁樟山庄五年,他言语气质都不象是僮仆之流,在与外人交往时颇有些气宇轩昂,故此那汉子不敢小瞧了他。顿了顿才道:“俺们是去绍兴府投靠亲友的,却在这庆元府失了盘缠,雇不得车马。”

  “原来如此。”孟希声抱了抱拳,神情恳切地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个头痛脑热不太周全之处,还请大叔允许小可助上一臂之力。”

  孟希声外表极是斯文,说起这番话来又面带诚恳,看上去倒是他在求那汉子接受帮助一般。那汉子原本是粗人,哪经得住他这般客气,看了身后女子一眼道:“既是如此,刘某便不客气了!”

  孟希声拿出两贯钱,将之交到那汉子手中,然后拱拱手,转身便要离开。那汉子原本以为他是借着这机会对自家外甥女搭讪的,可他却连问都没问,不由地呆了。

  “且住,小哥,请问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俺杨四娘子必有后报。”那女子唤住孟希声,如同男子般拱手行礼道。

  “奉家主人之命,助二位一臂之力,无须二位谢意。”孟希声再次拱手,见着赵与莒的大车已经前行,便快步上了自家骑的马,紧跟着后面离去了。

  “只道这南方人物只会做些锦绣文章,却不曾想也有这般豪迈人物。”姓刘的汉子见他真的头也不回,笑着对杨四娘子道:“四娘子,你且等着,我雇了车便来接你。”

  杨四娘子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向孟希声消失之处望了一眼,那少年说是奉他家主人之命赠钱,不知他家主人又是何许人也。

  听得孟希声回报之后,赵与莒也没有细问,他虽是对那女子的豪气有好感,却不会为此便要贴上去。一则他自觉肩负重担,这等儿女情长之事,恐怕自家做不了主。二来他如今虽说自由了许多,却也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便是想要个女人,恐怕也得再过些时日。

  庆元府至绍兴也不过是两百余里,自从与石抹广彦定交之后,他给郁樟山庄送了几匹好马来,故此郁樟山庄的少年,人人皆会骑马,赵与莒也不例外。不过为了遮人耳目,他进出山庄多是穿着与家中少年一般的衣衫坐着大车,免得被人发觉他不呆在庄子里。

  他们是早上离开庆元府的,到了夜间,便进了绍兴府治下上虞县县治丰惠城。他们往来惯了的,便住在城中“鸿运客栈”,自有孟希声与那客栈掌柜交涉。此时天气尚暖,流了一身汗后少不得沐浴更衣,待赵与莒洗完出来,却发现孟希声被一汉子捉住手臂正在说话。

  为着不惹人生疑的缘故,每次赵与莒去悬岛随身带的人都不多,此次也是一般,不过时孟希声与秦大石、龙十二三人。因此,见到那人拉着孟希声,赵与莒原本想叫秦大石的,仔细一瞧,那人却正是在庆元府见着的汉子。

  “是了,他们也是赶往绍兴府,也住在此处。”赵与莒不想上去惹人注意,便回了自家屋子,没一会儿,孟希声却一脸异样地进来:“大郎,这两人……却是来寻咱们庄子的。”

  赵与莒听了一怔,这两人分明是北地口音,又都不认识,怎么会来找自家庄子?

  “我小心探问的,他们说来投靠亲友,投的正是咱们郁樟山庄。”孟希声又道。

  “这倒奇了,竟是我们亲友?”赵与莒想了想:“他们可知咱们身份了?”

  “小人不敢泄露,只是说咱们是绍兴府人士,却不曾听说过什么郁樟山庄。”孟希声道。

  赵与莒寻思来寻思去,无论是他父族还是母族,都没有这般北地的亲眷,这人为何会来投郁樟山庄?若是山庄前主人亲友,他们便不会知道山庄如今的名字!

  “他们未曾说与郁樟山庄是何关系么?”赵与莒又问道。

  “这两人口风甚紧,除了说要投郁樟山庄外,便什么都不曾提起。”孟希声也皱了皱眉:“不如让十二连夜赶回庄子,多带人手中途迎接大郎?”

  “这倒不必,他们不过两人,想来不会有什么敌意。”赵与莒摇了摇头:“这路上人烟稠密,他们能做出什么!”

  提到这里,孟希声脸色却有些发白,他这人谨慎厚重,就是胆量稍小了些:“大郎,小人想让十二连夜回去,倒不仅是为这两人,听得店家说了,近几日这条道上却不是极安宁的。”

  赵与莒吃了一惊,这条路他时常行走,从未听说过什么不安宁的事情,便问了一句。

  “却与朝庭滥发交子有关,百姓手中交子无人敢要,过不下去,只得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孟希声在赵与莒面前没有什么保留的,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后道,原来这几日通往山阴县的路上竟然多了伙强人,已经袭击了几个商旅,虽说未曾闹出人命,却也弄得人心惶惶。

  “只敢袭击零散的商旅,我们有四个,他们未必敢来呢。”赵与莒放下心来道。

  然而赵与莒却想错了,为了不与那两人同路,他们一行赶早便出了店,行到日中时分正欲停下来歇息片刻,却听到路旁一声呐喊,二十余个包着脸的人冲了出来。这些人手中各式家伙都有,不过以扁担、挑冲和柴刀为主,虽说用衣裳包着脸,看模样却不过是群乡民罢了。

  “只要钱,不要命!”为首的那个倒是有柄腰刀,只是看他那胡乱舞动的模样,怎么也不象是老手。赵与莒自车中看了便想笑,秦大石更是哼了一声,这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只要砍翻一两个,只怕立刻会作鸟兽散了。

  唯有龙十二还一脸警惕的模样,靠得赵与莒更近了些。

  孟希声有些害怕,但此时他不得不出去与对方交涉,他拱了拱手道:“诸位大叔兄长,同是乡里乡亲,不过是些铜钱罢了,此处有两贯,请诸位让路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一边自褡袋里掏出两吊钱来,远远地抛了过去,那为首者接过钱,默不做地想要让路,可他身旁一人却叫道:“将所有钱财和马匹都留下,放你们人过去!”

  那人这一叫嚷,其余原本想散开的人便又停住了。孟希声额角微微冒汗,若是只有他一人,那他都不会如此紧张,可赵与莒也在,这令他极是担忧,若是自己处置不当致使小主人遇险,那便是百死莫赎的错误了。

  “你们……”他正要继续说话,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哪来的蠢贼,竟然将买卖做到本姑娘面前来了!”

  随着这话声,一辆大车自后头赶了过来,车顶上站着一女子,大红的衣衫在风中烈烈飞舞,宛若一团红色的火焰。这女子手中抓着一杆竹子,看模样,正是那位杨四娘子。

  无论是孟希声,还是这群拦路打劫的强人,都不禁有些失神,那马车跑得虽然不快,可这道路也算不得平整,那女子竟然就是如此一路站来,连趔趄都没有一下!

  等得那大车近了,众人才见着那驾车的车夫愁眉苦脸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在他旁边,那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正用刀架着他的脖子,似乎是逼着他将车赶过来。那车停下之后,车上女子一个跟头从车上翻下,动作极是敏捷,一双妙目,扫了扫那些强人,脸上挂起不屑的冷笑。

  赵与莒向后望了望,眉头突然展开,他知道这女子是谁了。

  “好极,好极!”他的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喜悦。

五十二、莫道巾帼逊须眉

  杨四娘子横执着竹子,扫了这些拦路强人一眼,当她发觉他们不过是些村夫穷汉,裹着脸面来充盗贼,不由得冷笑了声。

  “你们这帮蠢汉,也敢来学人劫道,见过血杀过人么?”她轻轻一抖手,手中的竹竿头象是被劲风吹动般,闪出五个头来,恰似一朵梨花。她嫣然一笑,又问道:“知道被杀是什么滋味么?”

  “杀了这贱人!”

  强人中一人大喊道,接着几人便向杨四娘子逼来,秦大石正欲上去相助,却被赵与莒拉住。

  “她应付得来。”赵与莒微微一笑:“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岂是一些游手无赖能胜得过的!”

  秦大石听得一怔,听小主人这番话,似乎他认得这位杨四娘子,他还没想明白,那边已经分出了胜负,只听得杨四娘子一声娇咤,逼向她的几个胡人便如滚地葫芦一般。秦大石目瞪口呆,他自信也能击倒这几人,只不过得周旋好一会儿,根本不会象这位杨四娘子一般干净利落。

  被击倒的几人一个个哀叫连连,他们的同伙与秦大石一般目瞪口呆,看这女子,虽说身高体健,但瞧上去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怎的一眨眼功夫便放倒了数人!

  “还不快滚!”杨四娘子一振手中长竹,那竹子在几个强人脸上点过,将他们包着脸的衣裳都挑落下来。若是内行便会明白,她手中用的是竹竿,使的却是枪法,若她手中用的是真枪,这几个强人便已经被破喉了。

  这些强人不过是左近的游手与穷汉,来此劫两个外地商旅,觅些小钱吃嚼,哪里见过这般威风,听她一声喝,又见着那姓刘的汉子手中明晃晃的腰刀,发一声喊便待散去。

  杨四娘子却向前抢了两步,追着那首领便是一竹竿,正扎在那首领腿弯处,那首领在地上摔了个跟头,大叫“饶命”,杨四娘子也不为难他,用竹竿穿起那两贯铜钱的,将竹竿头挑了起来,铜钱顺着竹竿便滑到了她手中,她笑吟吟地过来,将钱还给孟希声:“小哥儿,且收回去。”

  孟希声道了声谢,将钱接了回来,杨四娘子向大车里瞄了一眼,见着赵与莒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眼中露出惊讶的光芒。

  她记得孟希声说是受主人交待给她们钱的,却未曾想到,这位主人竟然如此年轻。

  赵与莒微微与她点头,瞧了瞧自家车子,然后对孟希声道:“去将那辆大车买来,打发那车夫回去,便说我们感激这二位救命之恩,特买车相赠。”

  他说这话没有避着杨四娘子,那杨四娘子刚要推辞,却听他一摆手说道:“打发走了那车夫好说话。”

  赶车的车夫见着姓刘的汉子手中明晃晃的刀,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现今听得这伙人要买他的车,他虽是不情愿,也不敢说出来。若是赵子曰办这事,必是二话不说扔出价值一二百贯的会子与他,孟希声却是个更精打细算的,拉着那车夫在路旁一阵嘀咕,最后以九十贯的价钱买下了他的车。

  “若不是赶时间,我还可把价钱再给他杀杀!”秦大石嘲笑他时,他如此回应道:“你不当家可不知柴米贵,大郎赚钱养活我们,可不是件易事!”

  龙十二在任何时候,都站在赵与莒身边,便是那个车夫被打发走了,他也不肯离开半步。杨四娘子见他那盯着自己象是防着自行刺这少年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这人忠心倒是有余,只是未免有些不知变通了。

  “我便是郁樟山庄赵与莒。”没了闲杂人等,赵与莒还有些不放心,示意孟希声与秦大石注意四周之后,向二人抱了抱拳:“这位老伯与杨大姐,可是来找我的?”

  听得眼前这少年便是自己要寻找之人,姓刘的汉子与杨四娘子都是眼前一亮,他们如今走投无路,这才想到一直资助杨安儿的石抹广彦曾带来的一封信,这才历经千难万险来到江南,不曾料想没到绍兴府山阴县,便见到了要找之人。

  只不过这人也未免太年轻了些。

  虽然二人同时浮现出如此念头,却不曾因此而小瞧了赵与莒,无论是现今赵与莒行事之沉稳,还是在庆元府时他赠钱之爽快,都让他们觉得,抛开年纪,眼前这少年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老朽刘全,这是老朽外甥女……”

  “四娘子杨妙真。”不等他介绍完,赵与莒便接口道。

  “你知道我?”杨妙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半是好奇半是妩媚地盯着赵与莒,樱唇微张,一脸惊讶的模样,她如今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别的女人在她这番年纪,早就说了婆家甚至于相父教子,她却随着兄长杨安儿奔波于战场。

  想到她在原本历史上的经历,赵与莒心中微微一酸,她是个极深明大义的女子,可惜却是嫁了个目光短浅丈夫,又适逢史弥远之流昏聩无能,故此才有日后两淮的亲痛仇快。不过,自己那封信,似乎改变了她的命运,若非那封信,她今年应该遇着李全,两人比武之后结为夫妇。

  “喂,问你话呢!”见赵与莒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杨妙真嗔道。她见惯了男人用发直的目光盯着她,只不过被这个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盯着,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并不知少年目光中夹杂着同情、敬重还有别的她不能理解的东西,这让她有些惋惜:虽说这少年是个豪气之人,再过几年必定成为了不得的好汉,只不过似乎有些好色,否则为何用这般目光盯着自己。

  “才十二三岁便如此好色,日后还得了?”她心中暗想。

  “若不知道你,怎能托人给你那封信?”赵与莒被她追问了两句才回过神来,不再去想那不可能再发生的历史:“四娘子梨花枪横扫山东无敌手,我虽是地处江南,却也有耳闻。”

  杨妙真半信半疑,刘全却是一个字也不相信。杨安儿在金国山东东路闹得虽大,可在大宋却丝毫没有名声,他之妹妹自然更是无名小卒,这少年才十二三岁,哪里知道什么横扫山东无敌手了,只怕连山东东路是在南在北,他都不清楚罢。

  只不过心中不信,刘全却不说出来,这是他做人谨慎之处了。

  对于这两人,赵与莒之所以敢坦诚相见,无非是因为二人别人去处罢了。

  杨妙真乃山东“红袄军”领袖杨安儿之妹,杨安儿起兵抗金,转战山东各州县,杨妙真正当妙龄却毅然相从,这兄妹二人都是祖传的杨家枪法,勇猛过人,不过去年杨安儿兵败,逃亡中为舟人所害,杨妙真率其旧部躲入深山,靠着石抹广彦的关系,这才悄悄渡海南来。这原本是赵与莒托石抹广彦带给杨安儿一封信的功劳,此信极是机密,故此除了杨安儿、杨妙真兄妹,便只有他们的舅舅刘全才知道。

  “横扫山东无敌手不敢,别人不说,俺兄长与李全大哥便不逊于我。”赵与莒正在为自己终于改变了这命运多舛的奇女子人生轨迹而自得时,却听到她如此说道。

  当她提到“李全大哥”时,一脸都是倾慕,这一点,稍有些心便能发觉。

  “你……你已经见过李全了?”赵与莒忍不住问了一句。

  “自是见过了,我来之时,还在胶西与他会过一面。”杨妙真道。

  赵与莒哑口无言,若按照原先历史,杨妙真应是今年与李全在莒州磨旗山相会,自己让石抹广彦设法将她劝来江南,反倒让她提前与李全相遇了。

  “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且回到我庄子再说。”将心中的苦涩压了下去,赵与莒说道。

  他倒不是对这位杨妙真有了什么想法,只是可惜象她这般武艺高超又深明大义的巾帼女杰,应当能为中华做出更多事情。他也有些不忍心她今后结局,故此有意拉她一把,可让他觉得难堪的是,看似拉她一把的举动,反倒推了她一把。历史之惯性,似乎并不因为他的介入而有所改变。

  “那就有劳小兄弟了。”杨妙真道。

  一路之上,刘全与杨妙真有意无意都逗着赵与莒说话,可赵与莒总是三言两语,倒是孟希声与他们谈个不停。不过孟希声喜欢问的,是山东东路的盐价如何粮价又如何,这可不是杨妙真所长,故此总是刘全在应答。渐渐杨妙真便觉无聊,回到自己车中闷声不响去也。

  她是个爽利的姑娘,却不意味着她便缺了心眼,这群少年怪异之处,她都瞧在眼中。这些年来,石抹广彦一直资助着她兄长的义军,故此她对石抹广彦是极信任的,兄长兵败之后,石抹广彦说去大宋绍兴府山阴县,寻着那信的主人便可以为义军兄弟寻个退路,起初她满怀希望,但如今多少有些怀疑。

  若这个自称赵与莒的少年便是郁樟山庄的主人,才十二三岁的他,有什么能耐为义军的弟兄谋条生路?

  赵与莒同样也是沉默,杨妙真此时来寻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准备了足足四年,可事到临头时,才发觉自己准备得还远远不够。

  若不是那个丁宫艾领着海贼袭击悬岛,制使江南制造局船坞受损,他或许还不会如此伤神。

  就在赵与莒与杨妙真的沉默之中,他们终于到了郁樟山庄。

  为掩人耳目,他们有意计算行程,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入庄的。此时距赵与莒离开山庄有二十余日,进庄之后,赵勇立刻来见他:“大郎,这一路可还顺利?”

  对于悬岛遇袭之事,赵与莒不准备告诉庄子里的人,主要便是怕母亲全氏担忧。故此,他轻描淡写地道:“顺利,老管家身体还好么?”

  两年前,老管家赵喜大病了一场,在床上熬了一个月,虽说是救过来了,却有些轻微中风。为此,赵与莒不得不将赵勇自临安召回来,由方有财的儿子接管继昌隆在临安的店铺。赵勇接了他父亲的大管家位子,在外历练数年,虽说还不如赵喜那般人老成精,却足以处置日常事务了。听得赵与莒回来之后立刻询问父亲身体,赵勇心中一阵感激,这位小主人面上虽冷,心中却是热的,对于自己父子,那是十足十的信任。

  “爹爹还好,正念叨着大郎,说是有些时日示曾向大郎请安了。”

  “家中事务,多说与老管家听听,他如今脚下不便,听些事情解闷也好,明日我再去看他。”赵与莒吩咐了一句:“来的两位客人,却要好生安置,莫要慢待了,让妤姐去服侍那位姑娘。”

  韩妤今年已经十八,依着年岁,早就可以许配人家了。只是随着赵与莒年纪渐长,赵勇又不如赵喜可以倚老卖老,对于这些当年的孩童如何安置之上,他还不敢提及。听得赵与莒要韩妤去服侍那位杨姑娘,赵勇心中一动,虽然天色晚了,可方才他还是看到那位杨姑娘端的是美艳动人。

  家中义学出来的孩童,都是管事级别的,向来不轻易出去服侍别人,韩妤更是如此,自小翠嫁人之后,便是她服侍赵与莒起居,若不是极重视那位杨姑娘,大郎不可能让韩妤去服侍她。

  杨妙真初来郁樟山庄,因为是夜晚,只觉得这是好大一座庄子,其余什么都没看清。进了庄后,赵与莒便进了内宅,而孟希声则陪着他们二人在正堂坐着,瞧着这家中摆设家具,除了觉得一切都井井有条外,杨妙真倒不曾有别的想法。

  没过多久,有一男一女上来行礼道:“小主人说一路劳累,今日先且休息,明日再请二位叙话。”

  这也是正理,毕竟都近亥时二刻,故此刘全与杨妙真也不觉得奇怪。他们自山东东路涉海而来,更是一路疲惫,也不巴得能好好睡上一觉,便跟着这两人去客房休息。

  进了客房,杨妙真才发觉,这家中的摆设并不只是井井有条那么简单,无论是衣架胡床,都摆在最顺手之处,家中床榻,更是松软宜人。见着那侍女忙前忙后,又是送来夜宵,又是端来热水,虽是忙得团团转,却没有丝毫慌乱之处,言语举止,也不象普通大户人家侍女那般卑颜屈膝,杨妙真便暗暗生奇。

  “或许可从这侍女身上套得这郁樟山庄底细。”她心中暗想,却不知这位侍女,便是赵与莒专门挑来的韩妤。

五十三、敢笑田横不丈夫

  (注1)

  东方破晓,鸡鸣已止,杨妙真已经很久未曾睡得如此安心,故此直到听得隐约的读书声,她才醒了过来。

  听得她的动静,早就起来在外间屋子里的韩妤立刻进来问道:“姑娘可是要洗漱?”

  杨妙真伸了个懒腰,有些迷糊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俺自己来,告诉俺井在哪便行。”

  “哪能让姑娘自己来!”韩妤柔柔一笑,转身便出去了。杨妙真愣了一下,这侍女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仆役之流,昨夜与她说话时,也听得出她谈吐是极有修养的。

  她出了里屋,到得外头韩妤住的屋子,发觉两本书被放在桌上,其中一本还被翻开了。杨妙真心中又是一动,这个服侍自己的侍女竟然还识字,方才她大约就是在此看书吧。她凑上去看了看,又将书放下,颇有些赧然,那书上不知用何处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一个都不认识。事实上,她本来便不识字,对于那些识字之人,有种本能的敬佩。

  在她心中,能识字的,便是有学问,这郁樟山庄连个侍女都能读书识字,那主人学问之大可想而知。可想到那位小主人赵与莒昨日直愣愣瞅着自家的目光,杨妙真又不忍不住想唾上一口:人小鬼大。

  不一会儿,韩妤端着一盆清水回到屋来,见杨妙真在瞧着自己的书,颇有些害羞地道:“奴人笨,若是一日不用功,便会被那些晚几年入学的妹妹们超过了。”

  杨妙真听得一怔:“你家办了义学,便是僮仆丫环也能入学?”

  “却是专门为我们办的呢。”这些事情,原本不须避讳的,故此韩妤也不加隐瞒:“家中僮仆使女,凡是十七岁以下的,都在义学里上过学。”

  “那位孟希声……”想到那位同样谈吐不俗的孟希声,杨妙真试探着问道。

  “希声自然也是的,他人聪明,却不象我这般鲁钝。”韩妤道。

  “你家中这般出来的有多少人?”杨妙真忍不住问道,若是家中僮仆尽数如此,那这座郁樟山庄,倒真的藏龙卧虎!

  这个问题却是须要遮掩的,故此韩妤笑笑道:“姑娘饿了么,厨房里准备好了早点,有七色烧饼、玲珑双条、划子、糕糜、馒头、松脯,粥有七宝素粥、五味粥、绿豆粥(注2),姑娘要吃什么,尽管吩咐奴,奴好往厨房里要。”

  杨妙真家中不过兄妹二人,兄长又是个粗疏性子,何曾讲究过吃喝!这一连串的吃食名称报了下来,偏生韩妤连气都不喘一下,杨妙真早听得眼眼变成了冒陀螺,将自家先前的问题抛到了脑后。沉吟了会儿,她有些羞赧地道:“听起来都是极好吃的,你替俺挑两三样,俺食量大,当不得你们这些江南娇滴滴的妹子。”

  韩妤抿嘴笑了笑,又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另两个年纪大些的仆妇端了食篮来,打开篮子后,却是一小盆子绿豆粥和两盘子的松脯、馒头。韩妤一边收拾先前洗漱的盆子一边道:“这南边的气候要比北边热些,故此为姑娘要了消暑的绿豆粥。奴听得希声说,姑娘是习武之人,那必定是爱吃荦腥的,故此要了松脯。姑娘自山东东路来,南边的稻米饭儿恐怕是吃不大惯的,奴便又要了馒头——姑娘可是满意?”

  杨妙真何止满意,简直是极为满意,这般娇滴滴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美人儿,便是她也觉得我见犹怜,可在郁樟山庄里,却只是一个侍候人的使女。杨妙真心中不免要为韩妤有些不平,郁樟山庄主人让这般美女来操持贱役,显然是知人不明用人不当了。

  若是赵与莒知道自己有心安排被杨妙真如此误会,心中不知会如何懊恼。他虽是冷静自持,也极善揣摩人心,却对杨妙真这番小儿女之心半通不通,才会引起这般误会来。

  “韩姐姐……你这般人物,怎能以奴仆视之,俺瞧着你比俺大些,便叫你姐姐罢!”杨妙真想到做到,她昨日里便问了韩妤姓名,故此说道。

  “这却是不敢呢,姑娘是大郎请来的客人,大郎再三交待不能怠慢的,奴随着大郎也有六年了,却从未见到他对哪位客人如此看重,若是给他知晓奴没有尊卑可就坏了。”韩妤笑着拒绝了杨妙真的好意。

  杨妙真是那种真脾气的,若是她看着一人觉得好,那这人便有万般不是也都是好的了,若是她觉着一人差,那人便是千好万好也是差的了。故此,她听了韩妤之话后,不但没有因为赵与莒的另眼相待而欢喜,反倒又是心中一凛:那小鬼,果然是别有用心,否则为何无事献殷勤!此次南来,未必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杨妙真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在面前的食物上,一边吃一边恨恨地在心中嘀咕:“既是如此,便要多吃些,让那小鬼多破费,若是翻了脸,俺也更有力气收拾那小鬼!”

  待韩妤收拾好杨妙真洗脸的盆子毛巾回来,便见着食篮里只剩余空空的盆子碗筷,不由怔了怔。杨妙真一边抚着自己肚子,脸上挂起了笑,只觉占了那眼神极可恶的小鬼一个大便宜,见着韩妤才想起,她一直在侍候自己起居,似乎也不曾进食,便有些歉意地道:“俺吃得太快,把你的也吃了,韩姐姐休要怪俺。”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厨房里还有,奴自会去吃,不知姑娘可否吃饱了?”

  杨妙真有些再吃些让赵与莒多破费,可那撑得圆滚滚的肚皮却让她不得不放弃了这般打算。见她这般模样,韩妤又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姑娘可要在园子里走走?如今正是大郎习字的时候,再过……再过半个时辰,他便会见姑娘了。若是姑娘想与昨日同来的那位大爷见面,奴也可带姑娘去。”

  “还是在院子走走。”杨妙真脸上微微一红。

  她虽说心思较单纯,却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蠢材,只是因着赵与莒昨日瞧她的目光异样,而对赵与莒有些看法罢了,倒还不至于真将赵与莒当作恶人。走在院子之中,见着假山、小桥、清泉、古松,样样都是极精致的,她虽不懂什么是诗情画意,可行走于这般景色之中,院外是青山翠岭,院内是小桥流水,也让她禁不住心旷神怡。

  “这家主人却是为享受的,便是客房院子,也收拾得如此别致……”杨妙真心中想。

  她这想法却是没错的,赵与莒身为一个穿越者,对于生活起居的环境要求极高,虽说还谈不上耽于享乐,却总是尽可能让自家住得更为舒适些。

  在院中活动了片刻,一个娇小的少女出现在她视线中,那少女对她微微一福:“杨姑娘,刘大爷请你出去一见。”

  这边是女眷客房,刘全自是不好随意闯入,故此叫了在门外守着的耿婉来通禀一声。杨妙真跟着耿婉出了门,见刘全背着手,眉间时常挂着的隐忧似乎已经不见了。

  “舅父。”杨妙真道:“唤俺出来可是有事?”

  “有些事情想与你商议一番。”刘全看了看耿婉一眼,耿婉会意,立刻退开,见这院子附近无人,刘全低声道:“这郁樟山庄绝非等闲所在。”

  “俺理会得,便是僮仆使女,也尽是读书识字的,岂是一般所在?”杨妙真道。

  她这话却是对绍兴府有所不知了,此地文风原本就是极盛的,自四年之前,霍家庄的小主人有天才之称的霍重城大张旗鼓地招募塾师教头起,凡是家中有些钱财的都纷纷效仿,一时之间,绍兴府山阴、会稽二县,几乎所有富贵之家都请了先生教僮仆识字算数,依着霍重城之语,便是若是识不得几个字算不得几笔帐,便不是个好管家。有着霍重城这般高调,反倒遮过了最先教家中僮仆识字的郁樟山庄的风头,周围人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自然也是赵与莒与霍重城联手玩出的花样,为的便是让郁樟山庄不再特殊。

  “这位小主人极是聪明的,也不知是谁人教出来。妙真,若是那人肯援手,山里的弟兄们便有望了,或者还可以替你兄长报仇!”

  听到舅父提到自家兄长,杨妙真抿着嘴,制止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舅父,为兄长报仇,自有俺亲自去,那舟人曲成算得了什么,不是在水中,俺一枪便可要了他的性命。倒是山里的弟兄,如今还可采些野菜酸果为生,若是熬到冬日……俺兄长既是将他们拉了起来,俺便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却是苦了你这一个姑娘家……”刘全叹息了声,自家这个外甥女性子便是男人也比不上,最是重义气的。

  “俺不怕苦,若是这郁樟山庄主人想不出法子,俺便去寻李全大哥,俺们两家兵合一处,必定要再搅得大金皇帝无法安身!”

  “这倒也是条路子,不过……将那些老弟兄又带到这血雨腥风中去,你认为确实是好主意么?”刘全盯着杨妙真问道。

  杨妙真有些哑然。

  “妙真,若是为了众兄弟着想,能将他们送至大宋来过这太平安生的日子,那是最上上之策了。”刘全摇了摇头:“便是英雄如你兄长,也不过是兵败身死,凭着咱们,怕奈何不了大金了。”

  杨妙真仍然无语,眼角渐渐有些泪光,正这时,孟希声走了过来道:“刘老伯,杨姑娘,我家小主人有请。”

  “你家小主人?”刘全有些诧异地问道:“你家主人不在么?”

  “这郁樟山庄之中,一切都是我家小主人做主。”孟希声微笑道。

  “那小鬼竟然……”虽是见识过了赵与莒之年少聪慧,但对于他能主持这个家,杨妙真还是极惊讶,险些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二人跟着孟希声来到赵与莒的书房,虽说如今赵与莒在老庄新庄都有书房,但他见客人时依旧只在老庄的书房中。见到二人到来,他知道对方豪迈,也没过多礼节,只是招呼二人坐下。

  见着满屋子的线装书籍,杨妙真心中便有些发虚,以赵与莒小小年纪,若真把这书房里的书都看过了,那该是多大的学问!

  “刘大叔,四娘子,虽说是我用信请你们来,不过……”赵与莒说话时略有些沉吟,似乎在思忖什么,杨妙真一双妙目与他眼光一触,觉得这少年在聚精会神思忖时,别有一番气质,倒不象他直愣愣盯着自家时那般讨厌了。

  略一停顿之后,赵与莒接着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此行为何而来?”

  刘全与杨妙真对望一眼,赵与莒此问让他们觉得极为不解,而且多少有些失礼。

  “杨安儿大哥之事,石抹大哥遣人送来的信中都说了,我是想问,你们今后有何打算,若是留在江南,我别的不敢说,便请二位充当我家义学先生,专教家中子弟武艺。若是还有其它打算,也请二位早些相告,我或许能助一臂之力。”

  听赵与莒这般说,刘全与杨妙真才明白过来,杨妙真心中有些不快:“这小鬼学问虽是有的,却一肚子弯弯心肠,说句话都不直截了当,让人好生闷气!”

  她却不知,这是赵与莒在得知她与李全已经相会之后,才有此迟疑。

  “大郎既是如此相问,那俺就直说了。”心中嘀咕了两句,杨妙真说道:“俺来非是为了自家衣食富贵,石抹东家说郁樟山庄中有高人,可为俺兄长手下的弟兄们寻条活路,俺只求大郎请那位高人相助,救那些弟兄家小,至于俺自己,是要再回山东,与李全大哥一起闹个天翻地覆!”

  赵与莒听她说话时原本神情极专注,但听得她还是要北上去寻李全,心中便是一沉。

  莫非自己真的无法改变历史,她还要去与李全结为夫妻,最终一个败亡一个失踪么?

  若是连这位巾帼命运都不能改变,如何去改变大宋国运,改变中华命运?

  “四娘子,据说义军之中都称你为姑姑?”赵与莒问道。

  “那是弟兄们抬举俺呢。”杨妙真心直口快。

  “若是换了别人,义军中的弟兄们是否心服?”赵与莒又问道:“我家便是有法子安置这些人口,却如何让他们听从?”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除了杨妙真,便是刘全也得不着义军心服,杨妙真不由有些迟疑,刘全却是大喜,他年纪长见识多,知道赵与莒如此说,便是要杨妙真留下帮助安置义军了。

  就他的本意,也是希望自家这外甥女能留在江南,不要再回那血淋淋的杀场,免得与她兄长一般不幸。

  注1:田横于秦末称王,因为耻于称臣于刘邦而自尽,他麾下五百壮士皆自杀以殉。此标题用此典,一则因为杨安儿、杨妙真与田横一般是齐人,二来田横不曾安置好部下便自尽,而杨妙真却是为部下南下谋出路。

  注2:皆是载于《武林旧事》中的宋时吃食,作者写下时口水哗啦直流。

五十四、抱丝贸皮何所求

  (标题注1)

  胡幽攀在高高的桅杆之上,极目南望,然后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是艘大海船,样式与在大宋海域中航行的其余海船差异极大,船身长约是十丈(约是三十一点六米),宽是二丈(约是六点三米),船身稍圆,船首和船尾向上翘起,分为上中下三层。最下层是密封舱,中层为货舱,也有水手住处。最上层则是驾驶舱与尾舱。船上立有四根桅杆,其中三根装着的是在大宋海域中极少出现的三角帆,此帆可助船在非顺风之时行驶。另一根桅杆上装着横帆,这是为船顺风行驶时增加更多动力。(注2)

  这些帆布都是涂了杜仲胶的,使得它们的兜风性能更好。

  这是“致远号”的首航,作为致远号的设计助手,胡幽也以了望手的身份登上了这艘巨船。

  “致远”自然是赵与莒为江南制造局造出的第一艘海船所取的名字,船身制造上既运用了大宋此时领先于世界的水密隔舱、主副升降舵(轮舵),同时又吸纳了赵与莒自后世造船法中“结构法”。因为准备充分的缘故,在前期试验的小帆船制成之后,赵与莒离开悬岛的当日便开始制造,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造出了这艘船。

  船上还配有二十四向罗盘针、四爪铁锚、两艘小型帆桨两用舢板(注3),以及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六分仪。

  此次航行,船上水手多是自沿海制置使借来的老水军,外加江南制造局的船匠、自庆元府招募而来的渔民和家中义学头三届的二十名少年,共是一百二十二人。若只是操纵此船,原本无须这许多人,但赵与莒希望能借着首航机会,多锻炼一下自家少年。

  “致远号”载重约是三千斛(一百五十吨),装着这八十二人是绰绰有余,虽说甲板上空间较狭,可众人还是不觉得拥挤(注4)。

  论是有充足的人力物力与时间,赵与莒完全有信心造出后世郑和下西洋时所乘的大宝船,现在这艘令胡柯这般老船匠都啧啧称奇的大船与之相比,不过是个侏儒罢了。

  “可曾望见什么?”

  在甲板上仰头向胡幽喊话的,却是邓肯,他如今已是郁樟山庄家奴,依着大宋规矩,“自愿”签了卖身契的那种。虽说当时是有两把柴刀逼着他,但在他内心之中,只怕对自家能投靠着这样一位主人是极满意的,至少与那有一顿没一顿的海贼相比,他如今日子过得安稳。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女人。

  邓肯用来保命的机密,便是丁宫艾的巢穴在某个大岛之上,当他向赵与莒描述那个岛的方位时,赵与莒一句话便让他近乎绝望:“此岛名为流求,又名为夷州,泉州海客,多有途经者,有何秘密可言?”

  “邓肯,你这个骗子,若是主人知道你在欺骗我们,你必将被剁成肉酱!”

  胡幽冲着他怒吼,胡幽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白人,因为他的海贼同伙在悬岛上大肆烧杀,悬岛损失了一批人手和木料,致使“致远号”工期拖延了十余日才完成。

  邓肯耸了耸肩,这种话语,无论他是在阿拉伯人那儿,还是在海贼群里,都听过无数遍,自然知道这是不当真的。

  “致远号”离开悬山已经是三日三夜,此时已经是嘉定九年的九月,刮的是西北风,故此致远号顺风而行速度极快。按着邓肯所说,他们已经是接近流求了。

  “让我瞧瞧……”对着邓肯吼了一句之后,胡幽自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一边看一边笔划,算了好一会儿。

  他这些年来每隔段时日便要去郁樟山庄住上一两个月,这一两个月中,赵与莒少不得对他进行专门指导,除去教他识字算数与后世的一些造船技巧外,还有重要一项,便是海上如何用六分仪进行定位。胡幽此时还算不上熟悉,不过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还是能借着天上的太阳星辰,来大致推算出自己的位置。

  而且,此行之前,赵与莒还专门给了张图予他,说是自古籍中翻出的三国时卫温的夷州海图。胡幽推算了一下自己位置,判断船并未偏离方向,若是按着这三日航速来看,致远号离得那个“流求”岛确实极近了。

  “为何还未看到那岛?大郎给的海图,自然是不会错的……”一边收起海图,胡幽一边抬起头来,然后他指着南边大叫道:“陆地,陆地!”

  他看到的确实便是流求,后世的台湾。

  在赵与莒穿越来的那个时代,这个岛被称为中国的“睾丸”,为着这个,两边同根同源的中国人,要将无数自家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交给俄美两个军火商,为的便是能用最先进的武器对着自家同胞。

  如今这个时候,流求远离大陆,不在大宋官府管辖之列,岛上土著高山族人口不多,虽有部族酋长,却仍处于氏族公社末期,莫说与大宋,便是岛上各部之间,也是少有往来。

  这也是赵与莒这些年来辛苦布局的第一个目标,在流求岛上为自家真正建一个基地。早几年他自家人幼,又没有安全便利的海船,最重要的是缺乏忠心可靠的人才,自是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今则不同,他自身十二岁,再过几月便是十三,在一些人家中甚至可以娶妻了,有胡柯的经验与沿海制置使的相助,这海船也造了出来,再加上头三批近两百少年已经培养出来,虽说不都是顶尖的人才,但放到最基层去管着百十个此时的农夫工匠,绝对不成问题。故此,赵与莒做了至今为止最大一次冒险,一次将二十名少年派上了“致远号”,若是初航失利,一艘船还算不得什么,可这些少年就极可惜了。

  胡幽虽是看到了陆地,可船真正靠上去却还需要时间,在一番减速之后,“致远号”开始缓缓接近流求岛。胡幽既是了望手,又是领航员,在赵与莒给他的地图之上,早标明了何处便于泊船上岸,故此,又花了超过半日时间,直到太阳西垂,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处宽阔的河口。

  这便是后世的淡水河口,而现在这处还是密林丛生的地方。致远号落了锚,将舢板放下,二十余个人乘着舢板逆流而上,这些人都是告假出来的沿海制置使水军,头领正是林夕。他们受了江南制造局的重金,故此告了假前来效力,船上象他们这般的水军士卒,足有八十余人。

  在赵与莒得知率海贼攻岛的正是四年前逃走的丁宫艾后,便下定决心,要彻底消灭这个隐患。邓肯说他将老巢安置在流求北部,赵与莒便让赵子曰与林夕交涉,请他们派遣精锐士卒来清剿。在上次袭击之中,水军子弟死伤也有二三十人,故此沿海制置使对这伙海贼也是恨之入骨,赵子曰又许下重赏,林夕哪有不应允之理。

  “赵管家,这岛上原是有土人居住的。”站在“致远号”上,看着舢板顺着河口向岸边靠拢,林夕指着两岸林间露出的房屋边角道。

  此时居住于此的乃是“平埔人”,他们住着木板高脚屋,过着游耕生活。青壮男子聚住于“福寮”公廨之中(注5),一则便利,二则也是为了部族防护。阿茅便是此处平埔人部族的一少年战士,当他见着海面上的大船之时,惊惶失措地吹响了号角,整个部落的青壮,全部执着竹矛木棒冲了出来。

  “那个大船是什么人的?”阿茅向族长问道。

  “不象是宋人!”族长是个年长的女子,她挥动竹矛,宋人偶尔也有流落至岛上,因此她对于远方的大宋还有些印象,只知那是一个极大极大的部族。

  过了片刻,两艘舢板靠了岸,见着船上的人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武器,族长面有忧色。那是铁制武器,她自然认得,显然,这些来自异地的人,并非没有武备。

  林夕远远地向平埔人的木屋望了一眼,向身旁的赵子曰道:“赵管家,真要如此么?”

  “我家主人最是仁厚不过的,虽说这岛上土人愚顽,我家主人也不欲占他们便宜。”赵子曰笑了笑,然后挥手道:“将东西抬上来!”

  被抬上来的是些布帛绸缎,这些精美的丝绸,却是在悬岛上新建的织坊产物。赵与莒令人将其中一匹抱着,随他一起前行,自己则拿着一根竹竿,渐渐靠近平埔人的村落,在离之尚有五十丈处停了下来。

  从此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小村落之中平埔人的不安,他们人数倒不算多,站在最外围的男子只有不到五十人,再往后便是些妇人、孩童,都是衣不遮体的。赵子曰向着他们笑了笑,将那竹竿插入土中,示意同伴将那匹绸缎放下,然后两人又缓缓退了下去。

  阿茅奇怪地看着这些人的动作,又看了看族长。

  “他们是想将那东西送给我们……”无论是何种女子,对这些闪闪发光的美丽织物,都缺乏抵抗之力,族长咽了咽口水,命令道:“阿茅,拿我们的鹿皮,去把那东西换来!”

  阿茅快步跑回屋子,他动作灵敏身手矫健,片刻间便抱着一块完整的鹿皮来。他一步步接近那匹绸缎,眼睛紧紧盯着赵子曰,赵子曰依着赵与莒的吩咐,脸上始终微笑,却没有其余动作。

  阿茅将鹿皮换在那匹绸缎边上,又抱起那匹绸缎,此物手触之处既滑又软,让他禁不住多摩挲了两下。他眼睛始终盯着赵子曰,见赵子曰没有做出任何敌意举动,便又缓缓退回了原位。

  赵子曰吩咐陪他来的李一挝回去再抱匹绸缎来,然后自己夹着这匹绸缎,到了竹竿下,又将那匹绸缎放下,这次他不曾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阿茅并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再拿块鹿皮……还有鹿角来,这东西……”族长反复摩挲着阿茅带回的绸缎,无论是精美的图纹,还是那闪烁的光泽,或者是柔软的手感,都让她觉得,便是拿出部族所有的鹿皮换这个都值得。她向船边望了过来,那里至少还有十匹,她有些失望,自己部族的鹿皮全部拿来,怕也换不了这许多。

  阿茅将第二块鹿皮与一对巨大的鹿角拿了过来,仍是那小心翼翼地模样,慢慢接近赵子曰。赵子曰身后约是三十丈处,李一挝屏住呼吸,虽说这土人看上去没有恶意,他手中也没有什么利器,可李一挝还是觉得紧张。

  倒是赵子曰自己,始终是自信而稳定,他此时的模样,很有几分象是赵与莒面对着当初孩童们时。

  在赵子曰身前,阿茅放下了手中的鹿皮与鹿角,却不肯再接近。赵子曰笑了笑,向前迈出一步,阿茅吓了一跳,全神戒备起来,但赵子曰却径直走到他身边,将鹿皮、鹿角抱了起来。

  这一举动让这个小小的部落彻底放松下来,换得如此精美的东西,部落男女老少都是极高兴,甚至载歌载舞。那些好奇心重的孩童,也大着胆子凑上来摸那绸缎一把,然后快步跑开。

  赵子曰向身后招了招手,得了他示意,随船而下的水军将一匹匹绸缎尽数搬了过来,又自舢板上搬下两筐瓷器,将之都放在竹竿之下。阿茅见着那银白如玉的瓷器,眼睛都直了,他看了看赵子曰,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落,却发现族长竟然也走了过来。

  族长用颤抖的手摸着一匹匹绸缎和一个个瓷器,嘴中用赵子曰听不明白的话语嘟囔着,声音短促节奏极快。良久之后,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将东西放下。

  她见过这来自陆地的瓷器,在这岛上,这是极珍贵的东西,只有最大的部落才有几个。

  赵子曰对她拱手行礼,然后做了个将所有东西都推给她的动作,又转身指了指河对岸。族长最初之时还极是不解,赵子曰见了之后,便抱了一匹绸缎,又抱了一块鹿皮,将两者位置交换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将所有东西推给族长,再指了指河对岸的动作。

  “他是要和我们交换,拿河对岸和我们交换!”阿茅最先反应过来,对着族长叫道:“他们是傻的,他们用这些极好的东西换那没有主人的土地!”

  “抱走,现在这些都是我们的了!”族长大喜,拼命向赵子曰点头。

  就这样,赵子曰用十二匹绸缎、一百只瓷器,换得了后世淡水河北岸的土地。(注6)

  注1:《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注2:此段文字是对哥仑布发现美洲时所乘旗舰圣玛丽亚号的描写,略有改动。

  注3:这些配置是元明时福船所有,对于此时的技术绝对不成问题。

  注4:宋时便是不开金手指,所造的大船也有二千斛至五千斛,相当于一百至五百吨,而二百多年后哥仑布发现美洲时的旗舰圣玛丽亚号,不过是一百三四十吨。

  注5:此为台湾平埔人民俗。

  注6:感谢写《银河新世纪》的mayasoo大大提供资料纠正我的错误,实际上淡水北岸也有原著民部落,不过在文中被俺开金手指迁到南岸去了。

五十五、白刃短兵不敢接

  丁宫艾一伙海贼的据点,便在流求岛最北端,后世所谓富贵角者。此处原本也有个平埔人小部落,却与丁宫艾争斗不过,不得不内迁,丁宫艾便占了他们的屋子。

  若不是平埔人实在穷困,丁宫艾都懒得去大宋沿海掳掠,便在这些平埔人部落中称王称霸了。

  上次悬岛失利之后,他如今有若惊弓之鸟,缩在流求老巢中数月也不敢外出,虽说在此处食物无忧,但对于这些游手惯了的海贼而言,这种如同囚禁般的日子极为难熬。这几日来,已经打了十余起架,虽说还未曾动上刀子,可谁也不敢保证下次便不会用了。

  丁宫艾知道必须出去打劫,一则振奋一下士气,二则也让这些憋闷坏了的海贼有所渲泻。只是这些日子他总觉得心神不灵,右眼皮跳个不停,仿佛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一般,故此丁宫艾始终下不了决心。

  悬岛之战,他折损了一半人手,如今还跟在他身边的,就只有四十余号人了。

  他有些想自土人中抓些来当手下,只是这些土人在河里划划小船还行,却死活不敢入海。这日他依旧在为是否去做上一票而犯愁,直到同伴惊惶失措地跑来唤他:“大哥,大哥,船,大船!”

  “叫……叫什么!”丁宫艾骂了一句,心中猛然一喜,若是艘失了航线的船流落至此,岂不是送上门的买卖!

  “召集……召集好人、人手,做、做上一大票!”丁宫艾吩咐道。

  海贼们被聚拢起来,听说有买卖上门,一个个都兴奋得嗷嗷直叫。他们飞快跑上那两艘海船,升帆起锚划桨,冲着远处之船便拦了过来。

  待那船近了些后,丁宫艾发觉不对了,这船帆与他此前见过的船帆都不一样,便是那些大食人,也没有这般古怪的海船。

  倒是有些象数月之前在悬岛见着的那小帆船。

  想到那小帆船,丁宫艾便觉得头皮发麻,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更为强烈,他咽了口口水,果断地道:“停、停桨,且、且、且再看看!”

  那帆船船速极快,初看时还只是海天之际的一个影子,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能看得清全貌,再过了片刻,丁宫艾便看清了那船头挺出的撞角与船两侧树起的拍杆,这可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商船,而是实打实的战船!

  “跑……快跑!”丁宫艾大喊道。

  只是另一艘船与他相隔较远,他这船已经开始调头,另一艘船上的海贼才反应过来。他们正手忙脚乱地转向调帆,那帆船上已经传来一声轰响,一个大陶罐子模样的东西被抛了过来,虽说这玩意扔得不准,落到距海贼船足有二十丈外的地方,可还是将海贼们吓了一跳。

  这可是大宋禁军水战利器霹雳炮,这艘大船,难道说便是大宋水军战舰?

  不待丁宫艾想明白,那船上又是一声轰响,第二个陶罐发了过来,接着是第三、第四个,等到第五个时,这由固定在船首处的小型抛石机抛出的陶罐总算砸中了目标。丁宫艾眼睁眼看着那艘被砸中的海贼船上腾起一团白灰,紧接着火蛇狂舞,浓烟也升了起来。

  那些海贼一面要闭着眼躲石灰,另一面要浇水灭火,忙成一团糟。丁宫艾情知无可挽回了,也不顾它,只是对着自己这艘船上的海贼大叫:“快划,快划,快走!”

  别人是越急越口吃,他倒是越急说得越利索,被他催促着,这艘海贼船终于完成转向升帆加速,因值着顺风,船上又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载重,故此船速极快,瞬间便远扬而去。

  站在船尾,丁宫艾面色苍白地看着大船一头扎在后面那艘海贼船上,锋利的撞角几乎将那艘被抛下的海贼船粉碎,不待海贼们抹去眼前的石灰粉末,弓弦声大作,十余枝箭居高临下射了出来,将另一艘船上的海贼纷纷钉死。

  海贼们甚至连象样的逃遁都没来得及,便在倾刻间成了尸体。

  “快,快划!”

  若不是那艘大船与海贼船纠缠在一起,丁宫艾可以肯定,他用不了多久便会追上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乞求上天来得风力更大些,让他好在对方摆脱之前脱离对方的视线。幸好这是大海,对方无法循迹追踪,否则以那艘船的速度,丁宫艾毫不怀疑,自己就是先出出两三个时辰,对方也能追得上来。

  他的乞求似乎灵验了,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夹杂着零星的雨点。丁宫艾大喜,虽说看天色可能会有风暴,可是他在风暴中未必送命,若是被那大船追上,却是必定会丢了性命。

  这种喜悦,甚至令他忘了还扔在老巢里的财物,这是数年来他积攒下的财货,原本是备着今后回到倭国大用的。

  “致远号”上的水手毕竟是新近操纵这等型号的海船,驶驭之时还不能做到得心应手,进退尚不自如,故此会与海贼船纠缠在一起,好半晌才摆脱开来。见另一艘海贼船已是逃之夭夭,水军都是顿足捶胸:这等轻易的厮杀,无须冒着性命之险,那些逃走的海贼,可不是会走路的铜钱么!

  “那些屋子就是海贼巢穴,他们逃得匆忙,打劫来的财货定然还在。我家主人说了,凡有缴获,一半归诸位,一半归上回死伤的弟兄。”此时正是收揽人心之时,赵子曰不失时机地道:“我家主人最是豪爽仁义的,诸位若是不愿在军中呆了,我家主人愿重金相迎!”

  听得他当着自家面挖起沿海制置使的墙脚来,林夕唯有苦笑,如今大宋滥发交钞,禁军日子也是难过,象他们沿海制置使,若不自家寻些路子,就连家中衣食也难以周全。那些水军士卒听了赵子曰的话都是大声应诺,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去了军籍,悬岛上的生意众人都见着,若能真的投到江南制造局去,比如今当个穷军汉可要强上数十倍!

  船靠岸之后,在邓肯指引下,众人于那些高脚木屋中大肆抽索,倒也寻出不少财物,仅是金银铜钱,便值六千余贯,再加上些绸缎绢帛与珠宝首饰,足共约值万贯。计算出数目后,船上水军更是欢声雷动,赵子曰方才应承过其中一半归他们的,他们八十人分五千贯,每人能得六十贯以上,这可是实打实的金银铜钱,而不是不值钱的交子!

  “这些海贼也是穷的,不过万贯……”赵子曰却在心里嘀咕了句,然后看着邓肯:“他们还有巢穴么?”

  “丁宫艾出手大方,这几年他做得谨慎,因此没落下多少钱财。”邓肯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便烧了,免得此处又成了海贼巢穴!”赵子曰下令道。

  清剿完丁宫艾一伙,虽然首恶再次逃走,不过众人满载而归,也不觉得失望。回到被赵子曰称为“淡水”的地方,众人歇息了两日,在淡水河北岸也建起了三座高脚木屋,留下十余人看守后启程回悬山。

  回程逆风,没有来时那般迅速,花了足足十一日,才到了悬岛。当灯塔上了望的李邺见着这船时,高兴得几乎要从灯塔上跳下来。他飞奔而下,跑进寨子中间的屋子,这本是赵子曰的住处,如今赵与莒正呆在其中。

  当李邺进来时,赵与莒仍如他常见的那般,撑着下巴靠着书桌,仿佛是在想什么心事。在旁边,杨妙真嘟着嘴,一双妙目瞄来瞄去,见着李邺进来,立刻一亮:“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邺不喜欢这个女子,虽然在杨妙真手下吃过两回亏后,他对杨妙真的身手极是钦佩,但总觉得她跟在赵与莒身边,性子过于毛躁,与赵与莒的沉稳冷静格格不入。

  他没有理睬杨妙真,而是向赵一莒施礼道:“大郎,致远号回来了!”

  赵与莒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头痛之中,那种头痛欲裂的痛苦,近来极为频繁的出现,让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否得了脑瘤。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的医疗手段,若真是脑瘤的话,几乎是无药可治了。

  因此,李邺说话时他觉得很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李邺说的是什么。由衷的喜悦自心底涌了出来,让他觉得头痛减轻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来到李邺面前:“致远号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我在灯塔上望着,一切如常!”李邺用力点头道。

  赵与莒一路小跑地出了门,将李邺与杨妙真都扔在了身后,二人对望了一眼,李邺在心里哼了声,觉得这女子满脸惊诧的神情让他反感,杨妙真却是直脾气,心里想了什么便问了出来:“你家主人一向是不动声色的,和我们山里的老道人一般模样,怎么听得那致远号的消息会如此失态?”

  李邺仍未理睬她,转身跟在赵与莒的身后。杨妙真跺了跺脚,愤愤地念叨道:“主仆都是一个德性!”

  赵与莒奔了足有五十丈,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由得哑然一笑,接近青春期了,身体各方面都开始起反应,就连自己的性子,也比以往要冲动些,那些激素对人的影响,果然是大呢。

  他收住步子,不一会儿,李邺赶了上来,见着小主人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心中也有些嘀咕。他见着赵与莒激动的次数也是不多,象上次海贼来袭,虽说熟悉赵与莒的义学少年们都能体会到他的愤怒,可那时还没有怎么表露出来,今天致远号归来,赵与莒却激动得近乎失控了。

  “大郎为何会如此高兴,虽说赵子曰、李一挝他们平安归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高兴成这般模样……”

  李邺此时尚不知致远号平安归来对赵与莒意味着什么,故此才会有这种疑问,多年之后再想起此事,他就不觉得奇怪了。

  “致远号”靠岸,前来观看的人不少,除了那些在作坊中抽不开身的外,船场的船匠、码头的肩夫、寨子的护卫,几乎都聚拢了过来。第一个下船的是林夕,他今年也已经三十,虽说不曾娶亲,但比起几年前要沉稳得多了。在他之后是赵子曰,他脸上挂着笑,老远看到自家小主人,悄悄行了礼,做了一个万事顺利的手式。

  这个手式让赵与莒心中最后的担心也放了下来,一丝浅笑浮现在他唇际,虽然时间很短,恰好被赶上来的杨妙真看到了。杨妙真极是好奇,在她心中,这位高深莫测、自称能为她兄长数万部下安排生路的少年,一向不会笑的。

  回到屋中之后,赵子曰将流求岛上事情一一禀过,然后对赵与莒道:“我瞧那淡水河边的土地,都是极肥沃的,若能开垦出来,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那地方又有河有港,正适合大郎所需,如今我们有了新船,往来不过半月功夫,也算是便利。”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这些年跟着赵与莒,早让他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比起有时倚老卖老而多嘴的赵喜,更要合赵与莒心意。

  “那里气候也是很好的,几乎没有冬天,种上水稻一年两熟轻而易举,濒海可以捕鱼,除了最初一年外,此后的食物都不须自外运入。”赵与莒自己补充道。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杨妙真,杨妙真先是发愣,然后终于明白,瞪大了一双妙目:“你、你、你是说……”

  “我要将你兄长的部曲尽数运到那去,那里叫淡水,他们日后在那里生息。”赵与莒抿了一下嘴:“四娘子,明日就请你与你舅父北上,联络你兄长旧部,我想办法将他们接下船,先送来悬岛,再从此处转送淡水。”

  “你方才那般高兴,竟然是为了我?”

  让赵与莒想不明白的是,杨妙真此时完全没把他的计划听进去,脱口问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赵与莒、赵子曰与李邺都是呆了,当赵与莒回过神来时,赵子曰偏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李邺却觉得嗓子痒痒的想要咳嗽。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兄长数万部曲。”赵与莒平静地说道。

  女孩的心思是最怪异的,赵与莒越是否认,杨妙真却越觉得他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是为了她,那数千人与赵与莒又无亲无故,他何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救援,还专门寻了个大岛安置他们!

  她心中极为感动,以往她只是觉得,象她兄长那样勇武过人慷慨豪迈才是英雄人物,所以见着李全就有些钦佩,现在想来,跟眼前这少年比起,她兄长和李全都只能算是一勇之夫了。

  “金国水军……”赵子曰有些担忧:“大宋水军那里也不好过……”

  “大宋水军无防,沿海制置使上下,我都让九哥去打点了。”赵与莒笑了笑:“若是顺利,到时他们随我们北上,接着人后护送南下。有他们在,金国水军那两三只破船,想必是不敢跟来的!”

五十六、艾杀蓬蒿来此土

  (标题注1)

  阿茅将自己挂在树梢上,借着枝叶的掩护,远远地观察着那群人。

  虽说明白他们无恶意,也觉得他们有些傻,可阿茅还是很谨慎,这些人手中的刀剑斧头都是极锋利的,阿茅亲眼见着他们用两个人拉着的铁器,将一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伐倒(注2)。虽说自家部落也有铁器,可做得象这些人一般精巧的却少。

  那艘大船将那群人中的大部分都载走了,只留下了十余个,可是这十余个人都有锋利的武器,每日值守森严,阿茅便是有心去偷他们一样工具来,也寻不着机会。更何况土人淳朴,根本没有偷窃的概念,让阿茅时时关注这些人的原因,无非是好奇罢了。

  这日大船又驶了回来,载来了数十个人,他们先是在河湾水缓处寻了个地方,开始往水中打桩。阿茅并不知道他们是在建码头,只是为着这些被族长称为“宋人”的外来者手中的各式各样的工具着迷。

  若是自家部落有这些工具,那该有多好。

  不过阿茅也知道,这些工具不是那些绸缎、瓷器,仅用鹿皮鹿角,是无法换来的。

  胡义辰用手按了按钉好的木板,觉得还不错,便大声道:“诸位再加把劲,在日落前便将码头建起来,致远号能泊住下货,咱们今晚便大酒大肉管吃个够!”

  “胡管事不用多说,咱们自会效死力,都是自己人。”来的都是江南制造局的工匠,受了江南制造局重金的,因此很是上心。

  一个简易码头,又有几十号人一齐上阵,因此进度比胡义辰想得还要快,在刻钟时间下午三时,这码头便建成了。“致远号”靠上码头,又是几十号人下来,众人也不歇息,直接从船上下货。

  “致远号”此次来是满载了货物的,既有用于食用的米面咸肉,也有一些锯好了的木板,还有各种工具。所有人都下了船之后,便开始用斧、锯开路,按照方有财留下的标记,在第一次留守人暂居的林间辟出块空地,又在空地周围树起了木栅栏。

  这工程完成一半,夜幕便垂了下来。阿茅见着这些人,还有前期留下的人,都纷纷上船,他乘着夜色大着胆子过河,来到这些宋人的营地边,不过他才接近,宋人又纷纷从船上下来。

  “这饭后汤水可真难喝,也不知为何,那位秋郎中非得逼着咱们喝下。”一个工匠抱怨道:“还要眼睁睁瞅着咱们咽下,不咽便要扣工钱,哪有这般道理!”

  “你就不知吧,这地方蚊虫肆虐,秋郎中说了,这些蚊虫都是极毒的,喝了他配的汤药,便可解毒。”另一人是先前留守的,拍着工匠的肩膀道:“咱们远渡重洋来赚这苦力钱,若是毒死在此,岂不怨哉!”

  “不过是拿黄花蒿汁兑生水,这也算是汤药?”那工匠仍然抱怨道:“俺险些把晚饭都吐了出来!”

  “休再聒噪,若是不想吃也简单,明日跟着船回悬岛!”方有财自己当初是个爱说怪话的,知道这些怪话最易挫伤士气,瞪了那人一眼:“局里给这么高的工钱,可是请你来此唠叨的么?”

  这些人不知道,方有财却是明白的,所谓秋郎中的药汤,实际上是赵与莒弄出来的。在他们之中就有郁樟山庄义学里出来的孩童,若是他们回庄子告上一状,自己这个负责的管事就有难了。

  那工匠被他一喝,果然闭上嘴,和什么过意不去,也不能和钱过意不去。他眼睛转来转去,恰好看到阿茅缩在一棵树后,“咦”了一声道:“那有一个土人!”

  “休去理会他们,咱们有百十号人在此,还怕一个土人?”方有财一边说,自己一边往人群中躲了躲。

  阿茅见这些宋人虽然看到自己却仍然不理会,胆子又大了些,跟着众人来到那辟出的地方。这其实是处缓坡,背靠着座山,山不高,上面林深树密。宋人在中间点燃了篝火,借着火光,又开始工作起来。此时阿茅才注意到,下来的宋人并非全部,大约是上去的四分之一。

  伐木,锯板,宋人不停顿地干着这样的事情,阿茅在外头看了好半日,仍然津津有味。那个好唠叨的工匠见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忽的起了个念头,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将伐倒的一根圆木扛走,阿茅先是有些慌张,身外逃了几步,见那工匠只是大笑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他胆小,阿茅愤怒地转了回来,将那根倒下的圆木扛起,放在了一堆木头中间。

  他的个头虽说比宋人矮,力气却一点也不小。

  对于多了这样一个劳力,宋人最初没有注意,只有那个偷懒的工匠一个人偷着乐儿,但很快宋人们就发现了这一点。方有财过去踢了那工匠一脚,想要把阿茅赶走,但看他那模样又不大敢靠近,最后也装着没见到,任他跟着搬木头。

  “夜十一点,方管事,夜宵送来了,让大伙歇歇再做。”

  阿茅正做得起劲的时候,听得有人喊道,接着扑鼻的浓香传来,那些正在干活的宋人都停了手,彼此间说笑着聚到了一起。阿茅扔了自己扛着的木头,刚想躲开,却听到看起来是头目的人对那个工匠说了句话。

  那工匠与阿茅处了会儿,胆子是极大的,向阿茅又招了招手,然后,阿茅看到那工匠拿了个陶盆子,将之递了过来。阿茅不解地接过,看到宋人纷纷接过陶盆,然后掀开盖,那扑鼻的浓香再度传来。

  “吃饭!”那工匠对阿茅说道。

  “吃饭!”阿茅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他学着那工匠的腔调说了一句,然后用手去抓陶盆里的食物。

  周围又是一片笑声,阿茅抬起头,发现宋人都是用两根细竹片夹着陶盆里的食物吃,他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脸禁不住红了。

  他用手抓食物近二十年,这是第一次觉得这种方式不对。

  “这土人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呢。”那工匠见他这模样,笑着对方有财说道:“倒是个有力气的,方管事,不如就留他在咱们这吧。”

  “由着他自家,反正不过是多个人吃嚼。”方有财挠了挠头,赵与莒再三交待,他们要注意与土人的关系,他们初来乍到,人数又不多,如果与土人关系弄僵了,三天两头来捣乱,那什么都建不成。

  阿茅并不知道这两个宋人在谈论自己,他在吃着有生以来最好的食物,那滋味让他几乎将自己的舌头都咽了下去。

  吃完之后,阿茅悄悄过河,回到了公廨,半个晚上的辛苦,让他觉得很累,故此躺下便睡着了。在他的梦里,他穿着如同宋人一般的衣服,拿着他们的工具,象他们一般用两根竹条夹着食物。

  “吃饭!”在梦里,他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字。

  第二日起来时,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河边,向着对岸望过去,对岸的篝火还燃着,工地上也有人在继续劳作。昨夜他去睡时,那里还只是打下了十余根木桩,今天再看,已经出现了一条木栅栏。阿茅迟疑着自己是否该继续过去,恰好那个工匠又从船上下来,见着他哈哈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阿茅立刻跳了起来,将自己藏在岸边的独木舟划出。

  “这土人倒是食髓知味了。”方有财摇了摇头,忽然灵机一动,他们在此虽说是昼夜不停地赶工,可人手上的短缺还是制约了进程,这些土人虽说干不了精细活儿,但总能做些苦力。

  只不过,他虽有此心,却无法与土人勾通,眼前这个土人半大小子虽是跑了过来,却不会说汉话。

  方有财只能打消掉这个念头。

  他们避出的这块地方,大约有十亩见方,他们昨夜已经砍下了所有树木,今日又放了一把火烧去杂草灌木。然后便开始建房子。建房子所用的梁架木柱,都是自船上运来的,早就算好了大小,凿好了榫眼,只需拼接即可,因此进度也是极快(注3)。只是一日功夫,便搭起了一座大棚屋、六座高脚楼的框架。他们建的高脚楼自然不象土人那般简陋,剩余的就是把木板钉上即可。

  大棚屋是最先钉好的,众人甚至给它铺上了半边瓦,这也是随船运来的。在木棚屋已经能够暂避风雨之后,“致远号”上装着的货物被全部运了下来,送进了大棚屋中,然后,致远号便再度扬帆出海,向着悬岛北返。

  对于大船的离开,阿茅几乎没有发觉,他已经喜欢上了在这群宋人之间干活,虽说比起在部落里要累些,但他们的食物是极好的,他们的工具也极便利。他现在有个想法,自家部落里辛苦不休,也只是弄得些许食物,和宋人的食物相比,味道上天差地别,倒不如将部落里的人都喊来,帮助这些宋人干活,换取他们的衣食。

  只是想到族长威严,阿茅又不太敢提起此事。

  他每日都是上午、夜里溜来相助,下午则在部落中干活,故此部落里虽是对他总爱往宋人当中凑有些不满,却没有人怀疑什么。

  南方雨水总是多的,为了避免淋雨,留下的六十余人都停下了其余工作,全力开始给木屋加顶。这里多的是木头,故此木屋顶部先是钉了一层木板之后,再在木板上铺上厚厚的茅草。他们才建成六间屋子,便来了一场暴雨,连着数日,众人都只能呆在大棚屋中,将原先伐下的木头锯成木板。

  这几日阿茅没有过河,他缩在公廨中有些坐卧不安,时不时地就会向外张望,看看雨水是否停了下来。当云终于散去,他立刻冲到河边,划着独木舟来到宋人的营地。

  他跟着宋人学,知道那个营地被称为“淡水”。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现在营地外时,宋人已经开始干活了,有些人在收拾那几间建好了的木屋,大多数人则在挖掘沟渠,将积在营地之中的水排出去。

  这是赵与莒没有预先想到的地方,方有财经过这一次倒是学了乖,若建的不是高脚木屋,他们只怕要被自山坡上流下的水泡上几天。

  因为众人皆忙碌的缘故,暂时没有人招呼他,阿茅在旁边晃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寻他最熟的那工匠要活儿干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喝声:“阿茅!”

  阿茅回过头去,却是族长领着族中青壮,全副武装地跟在他身后。

  若是以宋人装备而言,这些土人手中的标枪,未免过于寒酸了,但阿茅却吓了一大跳,这是在他们与邻近部落械斗时才会出现的阵仗,莫非族长眼红宋人的财物,想要和宋人开战?

  阿茅不敢想象,这些有着极精巧工具又乘着巨船来的宋人,还会拿出什么武器来。

  “族长,别,别!”他向族长大叫,快步跑了过去。族长一脸狐疑地瞪着他,等他跑到面前,才问道:“宋人是不是向你施了什么妖术,将你迷得这几日都坐立不安?”

  “不是,不是……”阿茅这才明白,族长是来救自己的,他脸红了红,低下头,用脚在地上蹭了两下:“我来帮他们,他们给我吃的。”

  “帮他们?”族长隔着栅栏看着里面,因为他们全副武装跑来的缘故,寨子里也开始戒备了,大多数工匠都拿着机弩、刀剑,聚拢在门口,还有几个人手中甚至推出一台小型床弩来。

  “没事,没事!”阿茅向着宋人挥手,然后又对族长说道:“回去,我们回去。”

  见这些杀气腾腾的土人又退了回去,方有财松了口气,埋怨那个惹来阿茅的工匠道:“偏你多事,瞧着,险些惹了麻烦!”

  那工匠梗了下脖子要反驳,但想起那响当当的铜钱,又换了笑脸:“方管事说笑了,那几日可是你吩咐,给那个土人小子吃喝,才将他引来的。”

  “去去,赶紧干活!”方有财也不着恼,笑眯眯地训斥道。能免了一番事端,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天又晴了,心情自然就好。

  看了那群土人离开处一眼,他心中暗暗思忖:“那土人小子不会再来了吧——可惜了一个不要钱的劳力!”

  然而,刻钟一个钟点(半时辰)之后,阿茅气喘吁吁地又跑了过来,他鼓足勇气来到方有财面前,伸手比划着道:“干活,干活!”

  这也是他学到的宋人话语之一,“淡水”、“吃饭”、“干活”,这是阿茅目前掌握的全部宋人话语。方有财见他去而复返,想来他应是说服了其余土人,因此也不以为意,挥手把那个好事的工匠叫来:“老陈,这小子还是你的!”

  阿茅跺了跺脚,对着寨子外边又喊了几句,只不过他的土语谁也听不懂,不一会儿,另外四个土人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神情拘谨,阿茅跑去拉住他们,他们才走了过来。阿土指了指自己和同伴,对着方有财说了声“干活”,又指了指方有财说了声“吃饭”,方有财明白过来,先是一愣,然后接连点头。

  以干活换吃饭,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么!

  注1:出自近代黄遵宪《台湾行》,诗成于甲午战败割让台湾之后,至今读之,犹让人怒发冲冠。全诗如下:“城头逢逢擂大鼓,苍天苍地泪如雨。倭人竟割台湾去,当初版图入天府,天威远及日出处。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杀蓬蒿来此土。糖霜茗雪千亿树,岁课金钱无万数!天胡弃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虏。眈眈无厌彼硕鼠,民则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谁三户楚,何况闽粤百万户!成败利钝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万众一心谁敢侮?一声拔剑起击柱,今日之事无他语,有不从者手刃汝。堂堂蓝旗立黄虎,倾城拥观空巷舞。黄金斗大印系组,直将总统呼巡抚。今日之政民为主,台南台北固吾圉,不许雷池越一步。海城五月风怒号,飞来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舰来如潮。前者上岸雄虎彪,后者夺关飞猿猱。村田之铳备前刀,当辄披靡血杵漂。神焦鬼烂城门烧,谁与战守谁能逃?一轮红日当空高,千家白旗随风飘。缙绅耆老相招邀,夹跪道旁俯折腰。红缨竹冠盘锦条,青丝辫发垂云髾。跪捧银盘茶与糕,绿沈之瓜紫蒲桃,将军远来无乃劳?降民敬为将军犒。将军曰来呼汝曹,汝我黄种原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实辟此土来分茅,今日还我天所教。国家仁圣如唐尧,抚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毋谣谣。将军徐行尘不嚣,万马入城风萧萧。呜呼将军非天骄,王师威德无不包。我辈生死将军操,敢不归依明圣朝?噫吁!悲乎哉!汝全台,昨何忠勇今何怯,万事反覆随转睫。平时战守无豫备,曰忠曰义何所恃!”

  注2:感谢写《银河新世纪》的mayasoo大大提供资料支持,台湾原著民其实是有铁器的。我此前搜集的资料中说台湾原著民到了公元七世纪还处于铁器与石器并用时期,便想当然地以为铁器在当时不普遍,实际上当时原著民已经普遍使用铁器狩猎。

  注3:日本战国时所谓墨俣一夜城,便是用这个方式弄起来的。

五十七、绸缪岂为富贵计

  “大郎,你为何要以身涉险!”

  当方有财见着赵与莒时,脸色都变了,算着时日,致远号是要回到淡水了,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赵与莒也会乘着这艘船来。

  六年时间,不仅那些孩童被赵与莒灌输得忠心耿耿,方有财这总有着自家小算盘的人物,也有了足够的忠诚。方有财儿子在继昌隆任掌柜,女儿放出嫁人,但女婿在悬岛上做个小管事,一家子的衣食富贵,都与郁樟山庄紧紧联在一起。方有财知道这十二岁的少年是山庄的顶梁柱定海针,还指望着第三代也能在庄子里继续做活,因此对赵与莒的安危是极关切地。

  “你们来得,我自然也来得。”赵与莒淡淡地说了一句。

  竹哨声响,在淡水的义学少年迅速聚拢起来,当看到赵与莒来了时,他们也都是瞪大眼睛,忍不住一阵激动。这些年来,即使是到了悬岛,每隔两三个月也总能见着赵与莒一回,听赵与莒说教上几日,来到淡水后,他们最想念的便是赵与莒了。

  赵与莒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知道忠诚须得维护,那种一旦效忠便终身不逾的念头是想也不要想。

  “辛苦了,你们做得极好。”赵与莒顺着少年们的肩膀向后看,然后又停在他们脸上,经过一个多月的海风与日晒,他们无一例外都变得黝黑瘦削,但每个人都是神采奕奕。赵与莒目光停在其中一个身上,微笑了一下道:“秋爽,诸位兄弟身体都好么?”

  秋爽是第二批孩童中的一个,他性子倔犟,可心地极善,与李云睿关系最近,不过与李邺、龙十二这样的人也不差。他家中世代学医,自己小时的志向也是当个郎中,到了郁樟山庄,赵与莒发觉这一点后,更是有意栽培,打小就让他解剖些小动物,察看血管、内脏,又延请名师带他。到了现在,他已经有了些底子,至少简单的正骨、外伤切除还有日常病症,他都能处理。

  因为流求此时尚未开发,又多蚊虫毒物,所以赵与莒专门将他派了出来,在此照顾众人的身体。

  “回大郎,这七十日来,众兄弟身体都平安,我每日都测过脉搏心跳,没有任何异常。”秋爽站直回复道。

  赵与莒虽然问的只是秋爽一人,可义学少年们都觉得,这是在关注着自己身体,心中更是暖暖的。赵与莒自他们面前经过,每个人都点了下头,这才命令道:“解散!”

  少年们散去之后,方有财又凑了上来,小声埋怨道:“大郎,小人是没啥学问的,可也听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上风大浪急的,大郎为何亲自前来!”

  赵与莒指着面前的地方:“方管事,我在陆上,心里却想着此处,这也算得我家一处别业,若不亲自来瞧瞧,心中终究有些不安。”

  方有财嘿嘿陪笑了一声,心里仍是有些不以为然,隔着大海,冒着这奇险,只是为了来瞧瞧,这位小主人心中的念头,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周边的情形都打探过么?”赵与莒见没有旁人在,便向方有财问道。

  “稍稍打探了一下,顺河而上,是老大一片湖沼平地,土人称之为‘大加蚋’,住着不少部族,以渔猎为生。”方有财向后瞅了瞅,然后指着阿茅道:“那个土人小子,大郎见到没有,带着他们部族青壮,全到咱们这里干活,如今已经会说几句官话了。”

  赵与莒有些吃惊,也有些欢喜,所谓“大加蚋”,他记得就是后世的台北盆地,方有财胆小谨慎,这些消息定然是从土人那儿辗转得来的。他能与土人相处融洽,而且还引得土人来干活,这才是真正让赵与莒惊喜之处。

  流求如此之大,仅靠着他招募来的这些人手,根本开发不过来,而杨妙真兄长的部曲,又远水解不了近渴,能得到附近土人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部族人少,青壮男子全部过来,也不到百人,加之言语不通,只能做些粗使活儿。”方有财又道:“大郎,小人想让他们将周围部族也请来,不知是否妥当。”

  “先不急,过两个月再说。”赵与莒抿着嘴,再过两个月,他在中原布的局应当开始了。

  当初方有财挑选的驻地,与后世淡水镇相差无几,这是淡水河入海口北岸的一处高地,离着码头有里许。这两个月来,他们除了建成可容纳几百人居住的木屋之外,还修了一条通往码头的简易道路,用细砂碎石铺垫了一下,虽然还是坎坷不平,但已经可以过板车了。道路直通到寨子门口,寨子占地也就是六十余亩,被木头栅栏护着,最中间是那座大木棚,里面堆满了这些日子伐下的木材与粮食、工具。围着这木棚,一排排的高脚屋整齐分布,这些木匠们用刨子、凿子与锯子搭起来的屋子,大多还只是框架,上面没有盖顶,四周没有钉墙,但只要人手充足,数日功夫就可以把它们彻底完工。赵与莒算了一下,共有六排高脚屋,六十余间,挤一挤暂时可以容纳五六百人。高脚屋的地基,是深深埋入地下的圆木,看上去还算牢固,这让赵与莒放下心来,如果真运上两船人来,这里还可以收纳。各排高脚屋之间,都挖有方便泄水的沟渠,由木板桥连着,显得别有风味。

  “做得极好,方管事,后续之事还要麻烦你了。”赵与莒在心中盘算,努力回忆后世城市规划时的那些情形,然后问道:“可曾发觉哪里土质适合烧砖么?”

  “寻过了,那边山后便行。”方有财笑道:“小人正寻思着将路修过去。”

  “嗯,过些时日,庄子会遣几个窑匠来教烧砖,这些高脚屋供一时应急尚可,长久居住……”说到这里,赵与莒摇了摇头,想到每年都会肆虐的台风。如今并没有天气预报之类的东西,台风根本无法预警,好在现在是下半年,台风相对较少。

  “人手却是不足,大郎,若是再要分人出去烧砖,怕是有些难。”方有财抱怨道:“这地方又总是下雨,难得见着两天日头。”

  “人手你放心,总会有的。”赵与莒淡淡地道。

  “若是有人手,这里要多少田地便有多少田地!”方有财满脸渴望地道:“子孙后代,富贵无穷!”

  赵与莒微微一笑,方有财看到的只有子孙富贵这一点,他苦心布局,岂是为了子孙富贵而来的!

  在此同时,大金莒州(今山东莒南)磨旗山下,杨妙真极目南望,脸上犹豫不决。

  在她身后,站着的是李全。

  李全年纪不到三十,身材高大锐头蜂目仪表不凡,他自幼喜武,善使铁枪,因此有个绰号“李铁枪”。大金至宁元年,胡人掳掠山东东路,他母亲长兄尽数为乱军所害,为了报仇,他便聚众近千杀官造反。这三年来,他转战南北,部众越聚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又年少英气,实在是山东义军中了不得的人物。

  他看着杨妙真的目光,有几分炽热,又有几分敬佩。他对杨妙真,是既爱且敬,不仅因为杨妙真武艺高强巾帼不让须眉,也因她长得明艳动人。

  “四娘子,若是你我兵合一处,便能重振天顺王之威名,替你兄长复仇,比之躲到江南大宋去,岂不更为爽快?”见着杨妙真仍在犹豫,他在身后恳切地道:“况且江南偏远,那位郁樟山庄的主人又是不知根底的外人,如何值得为他舍了这大好情形?”

  杨妙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更加动摇。因为得了赵与莒吩咐,杨妙真回来并没有说他还是一个少年,她敬佩李全,这才将郁樟山庄之事透露与他,可是李全竭力反对南归,这几日反复劝说她。

  “先退了这伙金兵再说。”见李全还待劝说,杨妙真摆手制止了他。

  在他们眼前,是金将张惠派来的先锋。张惠虽为金国猛将,但手下军士却远比不上“花帽军”精锐,故此杨妙真见了并不畏惧。她翻身上了马,举起自己手中的亮银枪,身后义军都发出欢呼声。

  李全无法,也只能跟着上马,他心中有些急躁,经过此前屡败,他部下将士已经只剩余三千余人,只凭这些许人马,怕是做不出什么事绩来,故此,对于杨妙真辖下的近五千人马,他是志在必得。

  “这伙不开眼的金兵!”他将怒意尽数发泄在眼前的金兵身上,也不等杨妙真发令,便匹马当先,挺枪冲了出去。

  义军将士见他勇猛,又是一阵欢呼,跟着冲了出来。杨妙真跟在他身后,二人双枪,纵马突击,在他们身后,红袄军将士有如瀑流般,自上倾泻下来。

  “杀!杀!杀!”

  虽然不是初阵,但每当此时,杨妙真仍然觉得浑身血液沸腾,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忍不住大声呐喊。

  李全则全神贯注,目光死死盯着敌军中最前一人。这人脸色青白,瞪大了眼睛,手在颤抖,显然胆怯动摇了。不等这人做出反应,李全长枪便刺了出去,穿过这人咽喉,李全手臂加力,借着马势,将这人尸体挑起,连着撞数他身后数人。

  旁边一个金兵借着李全枪未收回的时机,挥刀便砍向他大腿,然而动作只做出一半,便觉得脖子处一冷,身上力气迅速消失,举刀的手便软了下去。

  杨妙真刺死此人之后,手轻轻一抖动,枪上红缨被振得散开来,将此人脖子处喷出的鲜血尽数挡住。饱饮鲜水之后,那枪缨更是殷红欲滴,杨妙真咤了声,长枪闪电般再次刺出,穿入另一个金兵心口。

  她与李全两人联手,片刻之间,便在金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在他们身后,红袄军义军狂卷而来,顺着他们撕开的裂口杀了出去。

  窦博便是义军之一,他年方十七,正是血热心野的年纪,向来钦佩杨妙真的,李全与杨妙真一起突击,他便紧紧跟在二人身后,虽说起步晚了些,可这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在李全与杨妙真突开血路之后,他立刻便跟了上来。

  他用的也是枪,只不过比起杨妙真那凌厉轻巧的枪法,他的枪威力就要小得多,大半时间里是被他当作棍棒在施展。他用枪头砸烂了一个被杨妙真纵马撞倒的金兵脑袋,又给另一个被刺中腰部而栽倒的金兵补上一枪。

  杨妙真拨开一根伸来的狼牙棒,枪尖顺势滑出,刺入那金兵的口中。借着眼前没有敌人的机会,她回头看了一眼,见着窦博紧跟在身后,便大叫道:“窦博,跟紧俺!”

  “姑姑(注1)只管放心,背后有俺!”窦博也喊了声。

  被李全、杨妙真气势所压的金兵,在将官的催促之下开始合拢,要将这股义军围住。窦博听到有人在大喊“自背后杀了四娘子”,心中更是热血沸腾,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必定要守住四娘子身后,不叫这些肮脏货儿得手。

  他枪术虽是不精,但跟在李全与杨妙真这两人身后,一时间倒也勇不可挡。

  这队金兵前锋只是来试探虚实的,虽然将官竭力催促,可仍然无法挡住李全与杨妙真的突击,当他们穿透敌阵调转马头回来时,却发觉窦博不知何时被一个金兵扑下马来,如今正陷入重围之中。

  杨妙真怒咤了一声,窦博与她年纪相近,又是同乡,自她兄长起兵时便跟着了,她不能眼睁睁见他死在金兵手中,故此也不向李全招呼,催马再次冲入金兵阵中。李全也绰枪跟上,两人如破竹一般,所到之处,金兵纷纷避让,躲闪不及的,不是当场身死,便是重伤仆地。

  “窦博!”杨妙真将一员金将刺死,夺过他的马,将窦博周遭的金兵尽数杀散,然后大叫道:“还能战么?”

  “能战!”窦博大约是受了惊吓,脸色惨白,但仍然大声喝道。

  杨妙真将马缰绳甩给他,喝道:“上马!”

  窦博咬牙踹蹬,翻身上了那马,杨妙真又叫道:“护住我身后!”

  “姑姑只管放心!”窦博回答一如最初。

  此时他们与李全已经被乱兵分割开来,杨妙真知道他武艺高强,也不替他担心,只是催马提枪,朝金兵最密处又杀了过去。经过他们反复冲杀,这队金兵早已胆寒,不过片刻功夫便散了去,只留下一地狼籍。

  李全浑身浴血,笑吟吟地催马过来:“四娘子,你且看,俺们两家有五千将士,尽数是身经百战的忠勇精锐,即便是要南投,也应投与大宋官家,你我不失忠义之名富贵之身,何苦去寻那个区区土财主?”

  杨妙真刚要答话,忽然听得身后嗵一声响,回过头来,却发现窦博自马上栽了下去。杨妙真惊呼了声,急忙下马将他扶起,这才发觉,他背后有老长一道刀痕,创口附近已经被血沾得湿透。

  “姑姑……俺不能护……护着你背后了。”窦博喃喃地说道,眼珠微微转动,似乎是在寻找杨妙真,而杨妙真其实就在他面前。听得他如此说,杨妙真几乎要放声痛哭,可又须强忍着道:“窦博,俺们胜了,这就让郎中给你瞧伤,你会活的,你还得替俺护着背后!”

  注1:红袄军将士尊称杨妙真为姑姑,此为史实。

五十八、百战劫余剩残骨

  杨妙真将脸深深埋进右掌中,只以左手托着窦博。虽然她出声安慰这个少年,但从那伤口来看,他的生命无法挽回了。伤口都不再流血,证明他身体内的血都流尽了。

  李全有些讪讪地将枪插进地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妙真。在他与杨妙真认识以来,这个少年便一直跟在杨妙真身后,为她在战场上护住最易受到攻击的背后,故此,李全能理解杨妙真的悲痛。

  “窦博!”

  手中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直,并且迅速冷下去了,杨妙真喊了一声,凝视着他已经失了血色的脸庞,蓦然中发觉,他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若不是这丝稚气,他与自己在大宋遇着的那个孟希声倒有几分相象。

  两人年纪相若,便是脸形也都是圆脸,不同的是,孟希声有着浓浓的书卷气,而窦博则带着草莽气息。可当窦博死去之后,他脸上那种草莽气息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般年纪的人都带着的一丝稚气。

  杨妙真咬住自己的手,将哭声堵了回去。

  周围的义军将士也都默然,他们虽是胜了,可躺倒在这地上的除了金兵,也有他们的兄弟父伯。

  李全有些烦躁,这种沉郁之气,却不象是刚打了一场胜仗。他叹了口气,劝慰道:“四娘子,事已至……”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得金鼓声大作,原本四散溃逃的金兵又倒卷了回来,一个个狂呼大啸,丝毫没有方才的颓色。李全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一战根本就是个陷阱。

  “四娘子,上马,中计了!”

  他大呼一声,拔出铁枪,死死盯着倒卷回来的金兵。在这些散乱的金兵之后,大队精锐人马正在逼近,李全认出了他们的旗帜,那上面绣着的“张”字,证明这些人是张惠的部众。

  原先派出的前锋只是为了将义军从山里引出来的诱饵,而主力却跟随在诱饵之后。李全一瞬间明白了张惠的计策,心中极是懊恼,对方有备而来,今日必是一场苦战了。

  偏偏此时杨妙真心神不定,正在抚尸痛哭!

  李全自家部下,自然是听他的,但杨妙真的部下,却不是他能指挥得动的,因此他振枪呐喊道:“四娘子,事急矣,若想为他报仇,此时就不要再哭!”

  这话惊醒了杨妙真,她抹了把眼泪,放下窦博,翻身上了马。李全心中略安,再看金军,距离他们已不足三百步。

  与那被充作诱饵的前锋不同,这金军大队不仅衣甲鲜明,还有弓弩手。而且如今主客易位,方才是义军突袭金军,如今却是金军突袭义军,双方士气呈急转之态。李全望了望杨妙真,见她神情冷肃,脸上虽说还挂着泪,却不再是方才那般孱弱,便赞了一句道:“拿得起放得下,四娘子不愧是巾帼须眉。”

  杨妙真没有理睬他的夸赞,眼波流转,低声问道:“金兵势众,我当如何?”

  “见着金军中军大旗么?”李全早有准备,挺枪向着金军正中一指:“那便是敌将张惠,只须击杀他,金军必溃,我军便转危为安了!”

  杨妙真轻轻咬住银牙,手中亮银枪向上一举,然后指向敌军中军。李全不待她下令,一马当先又冲了出去,口中大叫道:“张惠,拿命来!”

  他当先冲出,立刻成了敌军弓弩手攒射目标,不过他武艺高超马术娴熟,连着十余箭,不是偏了就是被他拨挡开来。他手中铁枪重达三十余斤,原本是幼时在河边玩耍时拾到的,当他全力突击时,人、枪宛若一体。

  杨妙真知道此时确实如他所言,唯一的胜机便是能阵斩敌将张惠,故此紧跟着李全冲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相差约有三十余步,在杨妙真身后又三十余步,则是跟随而来的义军将士。

  “直娘贼,这伙反贼胆子倒大!”张惠冷笑着撇了撇嘴,他用的是狼牙棒,这原本是女真人最常用的武器。周围的部属听得他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他们都不知有何好笑的。

  “对着人多之处给俺射,杀不尽的反贼!”张惠下令道。

  原本稀稀拉拉的箭矢突然间密集起来,金军中所有弓弩手都开始发射,弓弦那凄厉的嗡嗡声仿佛成了阎罗王的拘魂令,一片又一片地收割着义军将士性命。杨妙真听得身后传来的惨叫声,知道此时不是回头查看的时候,义军战马少,若不能迅速突入敌阵,这些弓箭手会给义军造成更大的杀伤。

  在金军第三轮箭矢发出的同时,李全闯入了敌阵,战马嘶鸣声中,两个拦着他的金兵被撞飞,他手中铁枪如蛟龙出海般,将一个正准备后退的弓箭手刺手。

  “杀!”他怒吼着舞动大铁枪,在周身划出一道血肉之界,凡进入这界线之中的金兵,不是被刺中要害,便是被砸烂骨头。仅仅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十名以上金兵为他所伤,他所到之处,最勇敢的金兵也纷纷走避。

  “张惠,拿命来吧!”

  终于杀开血路,李全看到那在大旗之下的敌将,心中微微一喜,催动战马再度加速,挥枪便直刺对手咽喉。

  张惠不屑地吼了声,狼牙棒向上架开,李全的大铁枪与他狼牙棒一交,便觉得一股奇大的力量传来,让他全身震动,险些被掀下马来。

  “好大力气!”李全心中一惊,两人战马交错而过,他回肘撤枪,枪尾冲着张惠后心攒了过去,但又是“铛”一声,张惠动作也不迟缓,将他的铁枪再度崩开。

  “不过如此!”张惠叫了一声,拨转马头,却见着李全借着他狼牙棒的反震之力,一枪又刺死了一个金兵,张惠气得哇哇大叫:“反贼,休走!”

  李全也不打算就此罢休,金兵势众,如果不能击杀张惠,义军今日便只有败亡一途。他转了半圈,再次正对着张惠,手中紧握住铁枪,用力抿了抿嘴。

  乱战之中,两将相遇的机率并不大,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击杀张惠的机会了。

  大铁枪被他紧紧握住,枪尖沉稳有如井水,他的枪法与杨妙真师出同门,都是后世所称的“六合枪”,讲究心定、气沉、胆壮,越是关键时分,便越发沉稳。两匹马再次接近,不过是那一瞬间的功夫,李全拧枪一抖,枪缨在空中完全展开,有如奇花突放。

  这是六合枪攻三字中的“扎”字诀,这种刺法目标尽是敌人要害,要求一击必中。李全对自家这枪极有信心,凭着这电光火石般迅捷的进攻,他杀死了无数金国将士,其中不乏所谓的勇将。

  然而,张惠却冷笑了声,抡足了狼牙棒猛地砸过来,枪棒再次相碰,李全没料到这看似笨重的兵器在张惠手中竟然如此灵活,“啊”的一声,拼尽全力才未让铁枪脱手,但那反震之力也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上栽下。

  张惠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又是一棒,李全仰躺在马背之上,眼睁着这棒向自己砸来,只能甩镫翻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牙棒砸在他的马鞍上,那匹健马竟然承受不起,一声惨嘶摔倒在地。

  “捉住这小子,我要……”张惠一指地面上的李全,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霹雳般一声响,围上来的金兵嚷嚷着向两边分开,接着杨妙真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张惠!”杨妙真大叫了一声,看到李全从地上爬起,她立刻明白,这个张惠极是厉害,连李全都不是对手!但她心中不但不惧,反倒更为兴奋,她吸了口气,亮银枪猛地朝张惠脸上刺来。

  张惠认出这女子便是红袄军首领,脸上露出狞笑,横着狼牙棒向外封去。然后,杨妙真这一枪却是虚招,她的亮银枪插着狼牙棒而过,变刺为劈,将一个扑来搂住李全的金兵颈骨击断。

  李全挣脱了那金兵之后,横枪在腰,拼尽全力连转了两圈,将逼上来的金兵尽数迫退。因为杨妙真的缘故,张惠暂时放开他,而是催马去追杨妙真。李全得了这机会,挺枪刺下一名金将,夺了他的战马,瞅准时机再度上去。

  他此时已经失了胆气,加之方才落地被围攻,身上也挂着好几处伤痕,不敢再去与张惠接战,而是瞅准机会冲向张惠帅旗。那护旗官远不是他对手,周围保护帅旗的骑兵被他一通猛杀纷纷逃散,当他将张惠帅旗夺到,立刻将之放倒。

  众军混战,帅旗便是将令,张惠的帅旗一倒,原本居于下风的义军立时大叫起来:“张惠死了,张惠被杀了!”

  远处的金兵瞧不真切,见自家帅旗倒下,好一会儿也未曾再竖起来,只道张惠真的被杀,士气不由一沮。乘着这机会,义军大举进袭,双方战局再度逆转。

  回到自家军阵之中,李全才想起杨妙真为救自己还在与张惠苦战,他领着自家亲兵再度突入金军中军,双方苦战良久,都是精疲力竭,金兵稍稍退后,李全才见着杨妙真自敌阵中又杀了出来。

  双方都已经是精疲力竭,金军因为失了帅旗,不得不后撤重整,而义军也无力追击,只能缓缓后退。

  回到山上营寨,杨妙真神情有些恍惚,不一会儿,部将郑德衍来报,这一日交战,死伤五百余人,其中也包括窦博。

  “我知道了……”

  杨妙真的反应让郑德衍惊讶,她神情木然,眼泪不断地涌出,全然没有往日的豪气。以往,便是她兄长杨安儿死讯传来之时,她也不曾如此伤心过。

  “姑姑……”郑德衍正待劝说,李全却一脸忧色地进来,对杨妙真道:“四娘子,如今情形可不太妙,张惠在山下立了营寨,看情形是不灭了俺们他就不走了。”

  杨妙真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李全大哥,窦博死了!”

  李全也面露戚容,安慰道:“四娘子,我知道,那般重的伤势,便是华陀再世也无力回天。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甩脱这张惠,此人智勇双全,不可力敌!”

  “李全大哥,窦博才十七岁……咱们军中,有多少兄弟姐妹尚不到十七八岁,还有老弱妇孺……”杨妙真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让他们就这般死去,俺心里……心里觉得慌闷!”

  “他们不随着我们,也没了生路。”李全先是一怔,接着暗暗着恼,男子汉大丈夫,既是做了这刀头舔血的勾当,就不必婆婆妈妈。然后他又惊觉,杨妙真虽说一向爽直,却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不过自家一向以男子视之,才会有此错觉。

  “四娘子毕竟还是个女人,这些弟兄,还得一个男人来带着才好。”他心中如此想,然后又是一动,自己未娶,妙真未嫁,两人又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若是能娶了杨妙真,那她兄长遗下的部曲自然就成了嫁妆,自己有了如此实力,天下大可去得,还怕没有富贵?

  “四娘子!”他越想心中越美,示意郑德衍离开后,自己拖来条凳子坐在杨妙真身前:“如今却不是哭的时候,死者已逝,俺们得为生者打算才是!”

  “说的是!”杨妙真点了点头:“俺不哭……俺不哭!”

  “张惠军众,今日虽受挫而退,来日必定再来,我们必须早作打算,这磨旗山,怕是呆不得了。”李全又道。

  “磨旗山是呆不得了,这般耗损下去,再多人马也不够填的。”对李全这一说,杨妙真打心眼里同意。

  “如今俺们分则力弱,合则势众,你我二家真正合二为一方能共度难关。”李全听得心喜,又说道。

  “李全大哥说得是!”杨妙真再次点头。

  “俺有一策,俺们退往东海(注1),南接大宋,东临大海,进可攻,退可守。”李全又道:“从此过去,一路之上都有俺们红袄军被打散的弟兄,不愁没有接应!”

  听得东海二字,杨妙真眼前便是一亮,更加用力的点头。

  “妙真妹子。”李全心中极喜,决定乘热打铁,首先便改了称呼:“俺与你一见相投,又是两军阵中同仇敌忾的交情,俺为人如何,你是知晓的了,若是你觉得俺还中意,俺便托人寻你舅舅刘老叔说媒,你看如何?”

  “啊?”杨妙真不曾想他绕了好一会儿,竟然是这番用意,惊叫了声,脸腾的红了起来。

  象是有火在烧一般。

  注1:在今天江苏连云港。

五十九、万丈高台起垒土

  阿茅推着车,飞快地跑在沙路上,跟在他身后的方有财笑骂了声,却也禁不住加紧了脚步。

  大郎乘“致远号”离开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致远号又来了两次,每次都带来大批工匠和工具。这些工匠都是胡福郎自邻近几个州府招募而来,因为贪图厚赏的缘故,才会远渡大海来到此处。到大宋嘉定九年十一月时,淡水已经有来自大宋的工匠三百一十七名。

  虽说天气已经过了深秋,可淡水气候仍是温暖如春,山花烂漫绿叶成荫,这些新来的工匠发觉只穿着单衣便可以此过活,都很是欢喜。依着赵与莒的安排,三百一十七名工匠被分作十五组,每组由一个义学少年为组正,再由一年长的工匠为组副,组正负责记工、鼓舞与协动,具体技术由组负责。各组之间以进度、质量为标准,每日结算发放工钱,因此之故,这些工匠干起活来都是极卖力。

  最重要的当然是义学少年们的协动,最初时,这些工匠们对嘴上没毛的义学少年还颇为不屑,但后来发觉他们除了能写能算,还能亲自动手干活,那不屑立刻变成了钦佩——对于这些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工匠们而言,能写能算的便是极有学问的人,如此有学问的人与他们这些老粗整日混在一起,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也曾私下打探过这些义学少年的底细,不过义学少年口风都是极紧,只说是临安城中某位仕途失意的大员家,因为厌倦了宦海沉浮,故此在海外辟地隐居。至于这位大员究竟是谁,义学少年与方有财都是闭口不语,工匠们也不敢多问。

  在他们想来,能有那么大海船又可请来沿海制置使水军相助的,定然是了不得的高官,这几年丞相史弥远擅权,朝中忠直大员多有致仕求去者,有一二移居海外,倒也不是不可能。

  除去这些工匠之外,阿茅部落男女青壮,如今也都在跟着宋人做活,每日除了给他们吃喝外,再给他们些黄酒、绸缎和咸肉、稻米。与他们所干的活相比,这些报酬几乎算不得什么,不仅是阿茅部落的七八十号男女,邻近另两个部落也有一百余人前来相助,他们只能卖些力气,做些搬运挖掘的活儿。

  对于宋人与土人的关系,义学少年们控制得极紧,一方面不允许那些工匠调戏土人女子、欺凌土人,另一方面也注意与土人保持距离,除了上工之时外,工具绝不交到土人手中。因为他们盯得极紧的缘故,这段时间来,虽然宋人与土人也起过小纠纷,却很快便被平息。那些土人淳朴,畏惧宋人弓弩利器,又贪爱宋人衣物饮食,只要不将他们欺得退无可退,自然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大郎这番规划,可不是一小村庄山寨的气度,看模样,大郎是想在此建座城呢!”方有财一边走一边想道。

  若只是在这淡水建个村寨,最初建起的那些木屋便足够居住了,可是赵与莒却要他们辟出更多地方。想到这里方有财忍不住有些兴奋,这可是天高皇帝远的海外,若是大郎在此建城,他方有财岂不也可以混个财主当当。

  大郎赏赐向来厚重,自己尽心尽力为他做事,他必然不会小器。

  除了开辟更多的平地之外,赵与莒还要他们建一个巨大的专门用来烧砖的窑场,窑场准备建成三口窑,因为运来的青砖有限,现今还只有一口。与普通砖窑不同,这种被大郎称为“八卦窑”的砖窑(注1),是按照大郎提供的图纸,由五个义学少年同十多个请来的老窑工一起,动用了数十劳力,花了十日时间才建成的。那些老窑工对这个窑也是极好奇,不知道这是哪来的方子,故此窑才建成,便迫不及待地准备木柴来开窑。淡水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木柴,按着那五个义学少年的安排,这些日来时时有人在窑上看着,不停地加柴添火,到了今日,终于是出窑的日子了。

  方有财是最后一个赶到窑场的,因为这是淡水第一窑砖的缘故,有事没事的人都聚拢过来。土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见宋人围着,便也跟在此处。方有财也不赶他们走,若是砖出来了,他们都是些极好的劳力。

  一个老窑工用手按住窑门,推测其中热度,觉得差不多了,便点头道:“开吧!”

  立刻有人用榔头、镐子将窑工敲开,才挖出一个小沿,里面腾地冒出的热气,炙得那人须眉尽焦,哇哇叫着退了开来。方有财先是一惊,察看发觉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骂了句冒失鬼之后,命其余人继续。

  这是一窑红砖,大宋之时,红砖极少,一般烧出的都是青砖,故此,那些窑工都啧啧称奇,他们都是内行,这些日子又在窑里摸爬,很轻易便能估算出,这种“八卦窑”比起老式砖窑出砖要多、快,不过所耗的柴火、人力也是极大的。有心思活络的,便想自家回到大宋之后,也如此一般建个砖窑来。

  这口窑第一次出砖便有五千余块,若是装满了,一窑出个两三万块不成问题。方有财吸了口气,大郎准备建上三座窑场,莫非是想用此来砌城墙?

  这些砖还有余热,便被装上板车,拖到另一个砖窑处,两个窑工带着人,开始建第二座砖窑。而另外三个则轮流在建成的窑上值守,继续烧砖。有现成的模子,还有义学少年耐心教导,那些土人女子很快学会了制造泥砖,虽说还不是很熟悉,但每日造出三千余块泥砖不成问题。这些造好的泥砖被放在太阳下爆晒风干,若是下雨,则用木板盖上防止淋坏。风干之后,才会被送入窑中,烧制成一块块红砖。

  在三座窑都建好后,窑场出的砖又被送往码头,利用黄泥为粘合,在码头上砌起了平台,将一些原先用木板搭建的部位取代。

  就在这个时候,“致远号”再度来到淡水,同来的还有江南制造局新造出的第二艘海船“经远号”。

  随船而来的是三十个义学少年,李云睿、陈任、陈子诚等都在其中,他们要将原先在此的义学少年替换回去,明里面,赵与莒的理由是想念他们了,实际上,这却是控制这些少年的一种手段。致远号与经远号计划在淡水停泊五天,一来是要下货,二来则是给这些义学少年有交接熟悉的时间。

  同船抵达的还有十五头牛、十二户庄户。方有财见到这些庄户时便是一惊,这些庄户中只有一家是他熟悉的,其余都不认识,他忍不住拉着随船而来的赵子曰的手抱怨道:“子曰,大郎怎的让外人来岛上了,外人口风不紧,若是叫人知晓了这岛上有如此大的地方,都跑来抢占,当如何是好?”

  “你倒是忠心。”赵子曰似笑非笑地说了他一句:“你想得到的,大郎如何想不到?赵恩一家子来,便是管着这十一户庄户的,咱们不能总是用船运米面来,得在淡水辟地种粮才对。大郎上回让你烧的荒地烧过没有?”

  “烧过,烧过!”方有财忙不迭地道:“好大一片,足有好几千亩。”

  “你老方这些年来做事倒是越发的牢靠了,这是大郎给你的书信。”听得方有财这样说,赵子曰笑着夸了一句,又递过一封信来。

  方有财接过信,看着信封上“方管事”三个字便笑了,这三个字他是认得的,这些年跟着义学少年在一起,便是再蠢,也能认得几百个字了。不过要读赵与莒的书信还有些困难,因此他将信拆了之后又交给赵子曰:“我识得几个字你都是知道的,还是念与我听吧。”

  赵子曰也不推辞,将信摊开念给方有财听。赵与莒信中少不得一些关切问候,要方有财小心湿气,常叫秋爽为他把脉。然后才是说起庄户安排,自郁樟山庄来的赵恩一家子,便是这些庄户的头目,也被升了执事,要方有财先用砖给他们这十二户人家盖好屋子。

  “赵恩自是不必说了,家中的老人,那些招来的人家……”方有财还是有些不放心,悄声问道:“究竟是否可靠?”

  赵与莒家原本只有赵喜一房家仆,到了郁樟山庄之后,陆陆续续又收了十余户投靠的,有几户原本就是他家家仆,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而不得不放出的。赵恩家便是其中之一,这家人夫妻两个都算实诚,方有财想起往日对他们的印象,猛地想到,赵恩家的两个儿子大的似乎十一岁了,小的也有六岁,却没有随他们一起搬来。

  那些搬来的庄客,通通只有青壮,没一个孩童老弱的。

  方有财不是笨人,自然猜到这些庄客家的老弱孩童,十之八九是被安置在郁樟山庄或悬岛了,他不但不觉得这样做是猜忌,反倒以为这才稳妥。

  “这十一户庄户都是胡掌柜和我自淮南招来的,不是一处人家,签了卖身契,都是断了回乡想念的。”赵子曰低声道:“今后陆续还有人来,你预先做好准备,若是赵恩管不过来,还要烦劳你帮衬帮衬。”

  “那是自然!”方有财拍着胸脯道:“我方有财办事,你尽管放心。”

  论起职司来,郁樟山庄里普通庄客仆役之上便是执事,执事之上是管事,管事之上是管家,赵子曰深得赵与莒信重,故此方有财在他面前不敢怠慢。

  “大郎还有一句话,不曾写在信上,却是要我转告于你。”赵子曰一笑:“这淡水开出的良,日后至少也有千亩会随着你姓方。”

  这话是方有财最爱听的了,他虽是投身在赵与莒家中,签了卖身契约,可随着家中存钱日增,子女也都有了职司,他难免有些想念。赵与莒许他千亩良田,放到两浙去便是个大财主,而且明显是有意允他日后自立。方有财拼了命地点头,只恨赵与莒不在面前,无法直接向他表示感激:“赵管家放心,大郎对我方有财恩重如山,若不是大郎,我现今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穷木匠,我虽说是个粗人,却也知恩图报,定然不会误了大郎吩咐。”

  “口头紧些,如今在此做活的工匠,你也想法子招揽,能让他们将家人搬到淡水来最好。”赵子曰又道:“大郎信里交待的,你可要记着了。”

  “说起此事,恰好有件事还要请子曰管家回禀大郎。”方有财指着远处建起的村寨,“咱们这有两个工匠,前些日子问我,能否让他们也开些荒地,他们想迁居于此。”

  “不可让他们开荒,否则他们哪里还会有心给我们家做事?”赵子曰断然否决,但想了想又道:“此事我做主了,这淡水是我们家自土人手中换来的,他们要想定居,可以做我们家佃户,租息只收一分。”

  “这……妥当么?”方有财听了一怔,租息一分,那便是十中纳一了,在淡水耕种,又无须担忧皇粮国税,那与白白送与佃户耕种几无差别。以着赵与莒给赵子曰的权力,这样的主他倒是做得的。

  “妥当,自然妥当!”赵子曰毕竟跟着义学呆了四五年,平日里又是个深沉好思的性子,想事情比方有财更深:“田地是我们家的,我们何时发与他们耕种,岂不是我们说得算?如此便不怕他们只念着耕种误了我们家的大事,这些微子租息,又让他们看到甜头。如今我们家缺的又不是地,而是人!”

  “子曰管说得的是!”方有财暗暗佩服,只恨自家没有第二个女儿,否则嫁给赵子曰,今后必然得到大郎信重。他算是想明白了,这淡水天高皇帝远的,大郎便是这一切的主人,可要将这地方开出来,却需要大量的人力。

  “大郎上回从淡水回去还对我夸赞你了,说你挖水渠是极对的。”赵子曰轻轻拍了一下方有财:“我有数月未来了,还不曾见到你建的寨子究竟是怎番模样,且带我去见识见识,看看大郎夸赞的水渠是何物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寨子,阿茅如今成了方有财的跟班,他也穿着件宋人的旧衣衫,学着宋人的模样,一摇一摆地跟在二人身后。赵子曰见了哑然失笑,他想起一个成语“沐猴而冠”,阿茅如今的神情,便也与那猴儿差不多了。

  注1:既轮窑,具有连续性生产,产量较高,可以采用各种燃料,建造费用低等优点,但与隧道窑,辊道窑等现代窑炉相比较,其机械化程度低,作业环境差,劳动强度高——百度搜来的。作者幼时家旁有个砖厂,不过采用的是现代机械化生产,用的是高炉,小时顽皮曾顺着手脚架爬到五六层高的窑顶,上去了却下不来。不过作者其实不懂烧窑,列位看官姑且读之罢。

六十、人情练达皆学问

  如今的郁樟山庄,若只算规模,在十里八乡之中不算大的,但据说因为只有孤儿寡母的缘故,特意修起了高墙。

  赵与莒在书房之中,拆开手中的信件,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

  这是石抹广彦寄来的信件,这几年来,石抹广彦在中原一带行走,联络山东义军,收买金国官吏,借着胡人接二连三南侵的时机,自金国向大宋贩运足有五千匹良马,这对于骑兵孱弱的大宋,实在是一笔大财富。因为这个的缘故,石抹广彦在大宋也结识了不少军中将领与官吏。他原本可以在江南荣养,却因为矢志报仇,始终留在江北,干那些让撬动大金根基的勾当。

  信中说的是他冒险前往大京中都(今北京)之见闻,去年胡人攻克中都,石抹广彦原本是想去看看,能否与铁木真搭上关系——因为杨安儿兵败身死的缘故,他又动了借助胡人之力报仇的心思,赵与莒虽说去信劝止,告诉他这不异于“与虎谋皮”,可他终究是不大相信。

  然而,在石抹广彦这封信中,却坦承自家错了。他在信中说道,胡人入城之后,虽有失吉忽突忽拒绝拿取金国国库宝物而将之归公之事,但更多的是屠戮焚烧,这座契丹与女真人经营了两百年的大城,短短一年之间,便已是残败不堪。

  “胡人凶残近于禽兽矣,其人不识耕种,唯喜杀戮,非其族类,皆如寇仇。凡牧战之外,一无所知,暴虐贪残,有若豺狼。以愚兄观之,正如吾弟之所言,此非雄图大略之主也。其兴虽勃,其亡必忽!”(注1)

  看完这一段文字,赵与莒深以为然,虽然铁木真之后的忽必烈英明勇武,又有耶律楚材这般汉化了的契丹人相助,可他们建起的元帝国,国祚还是不及百年,正如石抹广彦所说的“其兴虽勃其亡必忽”。

  但是,这是一股极善破坏的力量,可以轻视他们建设的能力,却不能轻视他们破坏的能力。

  想到此处,赵与莒觉得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痛来得极突然,又异常厉害,他不得不用手按住额头,甚至低低呻吟了一声。

  在屋子里静立着的韩妤抿了抿嘴,她原本是个极腼腆的女子,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又经过这些年的赵与莒的调教,如今已经大方了许多。这两年来,只要赵与莒留在庄中,便一直是她侍候着起居,见到赵与莒这番模样,便知道他又头痛了。

  她悄悄地走到赵与莒身后,双手按住赵与莒额角,轻轻发力,替他按摩头部。她见着赵与莒以前这样自己按摩,每次按过之后,他总是好一些。赵与莒最初还有些想摆开,但觉得她用力适中,比自己按得还要好,也就由着她了。

  低头看着赵与莒的脸,虽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平日里却严肃冷静得象个大人,唯有闭上眼今时,才能在他脸上看到那种孩童般的纯净。韩妤心中最柔软之处轻轻颤了颤,自己这位小主人,为何总象背着万斤重担一般,何时他才能放下负担,舒心地笑上一笑?

  她的手很暖和,在江南阴湿的冬日里,这样的手让人觉得极舒适。在她的安抚之下,赵与莒觉得头痛正在渐渐远去,他不自觉中向后靠去,在他身后,韩妤先是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为他按摩。

  赵与莒的头枕在韩妤胸上,在他意识到自己枕着的是什么之前,他已经沉沉睡去了。韩妤仔细端详着小主人的脸,听着他轻微的鼻息,脸微微红了起来。

  良久之后,赵与莒轻轻动了一下,韩妤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向后悄悄退了一步。

  她是个极心细又极会照顾人的女孩儿,虽说在算学上没有什么天份,可赵与莒仍不只一次夸过她心灵手巧。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在这两年里一直呆在赵与莒身边,而不象别的义学少年般被派出去。

  “阿妤。”赵与莒低低叫了声。

  “奴在。”韩妤同样低低地回答。

  “想不想出庄子去?”赵与莒抿了下嘴,然后问道:“象李邺、十二他们那般,替我到外边管着人?”

  “奴不想。”韩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奴只想呆在庄子里。”

  她确实只想呆在庄子里,因为赵与莒每年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庄子里。她要的不多,仅是呆在赵与莒身边,能照顾他的起居,能见着他一天天长大,能侍候着他的衣食住行。

  这就足够了,对于曾经过颠沛流离、曾见过人间惨剧、曾经家破人亡的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阿妤……”赵与莒转过脸看着她,见她垂着头,不与自己视线相对,心中也是一动。

  韩妤初到郁樟山庄时已经十二岁了,那时她便极懂事理,知道帮助照顾年纪较小的义学孩童,抢着做些家务。那时她极腼腆,虽说年纪最大,却是所有孩童中声音最小的一个。转眼五年便过去了,马上便是第六年,当初那个瘦小枯黄的女童,如今已经长成了明丽可人的姑娘。

  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赵与莒此时才恍然发觉,韩妤年纪大了,按着这个时代,该替她考虑终身大事了呢。

  想到这,赵与莒微微一笑:“阿妤,若是在别家,你这番年纪已经嫁了呢,我想让你出去,也是想你看看能否寻着一个可靠实诚的人,你的终身大事,总须得你自家满意才好。”

  韩妤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便带了哭腔:“奴做错事了么,为何大郎要赶奴出嫁?”

  “哪里是赶你出嫁!”赵与莒哑然,轻轻拍了拍韩妤胳膊:“阿妤,我只是想你……唔,有个好归宿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家中义学的女孩原本就不多,每一个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若只是为了今后嫁人,他当初如何会花去那么多心血。不过看韩妤就要哭了的神情,他也只能宽慰了。

  “奴不要甚么好归宿,能跟着大郎身边服侍,那便……那便是奴最好的归宿了。”韩妤声音又恢复到她初来郁樟山庄时那般模样,细得有如蚊蚋。

  赵与莒唯有苦笑,自己将这些孩童培养得是足够忠诚,忠诚到这般地步,倒成了负担了。

  “阿妤不愿去,那便只有让阿茹去了。”赵与莒心中,其实也希望韩妤留在身边,她心细如发,自己一有所需她便会准备好来。

  “大郎是要派阿妤去流求?”

  对于郁樟山庄在海外的领地,韩妤也略有所知,听得从那儿回来的赵子曰说,那里渺无人烟极为荒凉,又远隔大海,若是去了,半年才能回来一次。

  这让韩妤心中有些不忍,被赵与莒称为阿茹的郑茹,也是与她一般的第一批义学女童,年纪比她略小一些,向来在众人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但韩妤比当年小翠要更明白赵与莒,赵与莒在大事之上,喜欢听取旁人意见,却绝不喜欢旁人干涉。因此,她只是垂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赵与莒安排郑茹去流求,原因无它,随着流求人手增长,必须要有女子上岛。他将些日子让赵子曰带上岛的庄户人家都有媳妇的,岛上土人中也有女子,得有人去管着这些女子,靠赵恩家的媳妇,他有些不放心。

  细细思量起来,郑茹比韩妤确实更适合些,韩妤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腼腆,心又极善,去流求可不比庄子里,众人都服她。要慑服土人女子和庄户媳妇,少不得要用些霹雳手段,自己方才想将韩妤派去,是只考虑了忠心,未曾考虑合适与否。

  正如他所料想,此时淡水果然因为女子之事起了争端。

  虽说义学少年将上岛的宋人约束得极紧,可是随着那十二户庄客迁来之后,事情突然复杂起来。见着人家夫妻双双下田劳作,彼此之间你恩我爱的模样,那些雇请来的工匠们仿佛一夜被春风拂醒,一个个心中象是被小猫不停地挠挠一般,总觉得痒得难受。

  于是乎便出了问题,夜里自自己住处溜出偷听墙角的,看人家媳妇儿洗澡的,甚至那邓肯还用些不值钱的物什去勾搭土人女子。几乎一夜之间,淡水便被些这般的争端闹得不可开交。

  究其原因,还是男多女少罢了。

  义学少年们处置这些事情却是没有经验,赵与莒教过他们算学,教过他们识字,教过他们许多远超过此时代的心理学社会学公共关系学知识,可偏偏没教过他们如何处理男人需要女人这一最古老的问题。

  “如何遇着这般事情!”陈任极是不满地道:“再这般闹下去,咱们要误大郎事了!”

  “这些人在大宋时连衣食都不得周全,才吃了几日饱饭,便敢如此!”李邺虽是与陈任等人不和,但依着郁樟山庄的规矩,商议正事时不管平日里和不和的,他也怒气冲冲地道:“将他们捆起来,吊着痛打以儆效尤!”

  他这话才说出来,自家脸先红了,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他可常是那个以儆效尤的家伙。

  “说起来也不是大错,只是每日为此口角,惹得人烦闷。”陈子诚比陈任要宽厚些,苦笑着为那些工匠辩了一句:“如今是要想法子稳住他们,待下次船来,将这些惹事生非的全送回陆地上去。”

  “送回陆上会误了工期,这可不成,咱们在这只能呆上三个月,三个月后回到庄子里,大郎问起咱们在岛上做了多少事,咱们如何回复?”说这问题的是李云睿,这个问题也确实让众人一愣。

  “须得将这事情解决了。”李云睿拍了拍手:“不过是些女人罢了,咱们从陆上给他们送些来?”

  “你要将私娼送到咱们淡水?”这个念头极其大胆,是众人此前根本未曾想过的,因此包括李邺在内都瞪大了眼睛。

  李云睿点点头道:“下趟子曰回来了,跟他说说这事,看看是否能成!”

  “子曰是会答应,不过这事情恐怕得咱们承担。”陈子诚冷笑了一声道。

  陈任与陈子诚身为第一批义学少年中最出色的两个,赵子曰待他们二人向来客气,但不知为何,陈子诚就是不喜欢赵子曰,总觉得他过于阴损。众少年都知道这点,对他说出这话来倒不以为意。

  “何不找方管事?”有个少年突然问道。

  “他?他更是个担不起事的……不过问问也好,免得他又唠叨说咱们做事都不经他。”陈子诚原本是反对的,但话一出,又改了心意。

  听得他们带来的问题,方有财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帮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想将私娼拉到这淡水来……你们做事,终究不如我这老人稳当!”

  “有何不对了?”李云睿出的主意,因此脸便红了。

  “蠢,蠢,若是拉私娼上岛,那咱们庄子是什么了?岂不是撑沟子提茶壶的龟儿子!”方有财难得有机会可以教训这些义学少年,加之这问题又是极荒诞的,他一边摇头一边大笑:“找女人……这岛上不有的是女人么!”

  “可是……”陈子诚咽了口口水:“若是为了与土人争女人起了事端,那该如何是好?”

  方有财笑得几乎顿足:“你们与土人交往不多,故此有所不知,这些土人婚后虽是一夫一妻极为严谨的,婚后也是极重贞洁,未婚之前却是不禁往来。只需严令工匠们须得你情我愿,不得寻那有夫之妇,事后给予女家合适报酬,不得欺瞒诓骗,还怕生什么事端!(注2)”

  “竟……竟然如此!”众少年都闹了个大红脸,自家烦恼许久的东西,竟然根本不是问题。

  “若是有愿与土人女子成亲的,咱们也不阻拦,只是须得说好来,不可欺诓土人,违者扣尽工钱与土人家做补偿。”方有财又道。

  众少年连连点头,大郎反复交待,对土人要不欺诓不畏惧,以诚使之信,以仁使之爱,以礼使之慕,以文使之化,这交待他们可不敢忘。

  “你们呢,在家中深得大郎信重,大郎将你们自幼便放在义学里,怕被外人带坏,虽说是让你们学着一肚皮学问,但人情练达……却不是那里能学得到的了。”笑够之后,方有财意味深长地道:“大郎让你们来此,可不仅是让你们做活儿,还是想让你们学得灵动一些。我方有财虽是粗鄙,这些年来跟着大郎,自觉也长进不少,知晓大郎对你们寄予厚望,故此才不怕你们生厌,多唠叨几句,你们可别见怪。”

  注1:此段评价非作者私货,乃法人勒内·格鲁塞所著《草原帝国》中评价,其话大至如此:这是一个对生命毫不珍惜的民族,他们完全不懂得去利用那些具备劳动能力的人,他们只想杀掉所有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人。长期游牧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对定居者的生活方式,城市居住的条件以及农业文化等草原不具备的一切,统统一无所知。

  注2:平埔人婚姻状况,是网上搜来的,可参看《诸罗县志》、《彰化县志》等。

六十一、世事洞明亦文章

  大宋嘉定九年冬十二月,冬至刚过,眼瞅着就要小年了。

  赵子曰站在致远号船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彤云密布之下,这天空似乎要倾压下来一般。海面上风力较大,如果不是定海号较之平底船更抗风浪,就这起伏颠簸也让人受不了。

  “好在这些时日里都一直在船上,要是最初那些时候,早就不知吐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赵子曰皱起眉,微微有些忧虑。风浪这般大,如果天不晴起来,自己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他这次是领着至远、经远与新造的怀远三船,外带着自庆元府雇来的三艘海船北上,去大金接人的。

  船在海上行了已经有十一日,若是只按着三远船的速度,四日前便到了东海,可因为带着三艘老式帆船,他们才拖到如今。

  更让赵子曰担忧的是,原先说好的沿海制置使护航的战船,因为朝庭有事的缘故,也不能过来。虽说三远船都装有拍杆和小型发石器,可船上水手多是新近募来,又不是真正的水军,若是遇着大金水师的话,他们只能借着速度上的优势逃走了。

  不过比赵与莒原先计划的要好的是,他们无须去胶西,只要到海州(今连云港)即可。在赵子曰北上之前刚得到消息,杨妙真与李全合军聚众南下,再度占据海州。

  望着远处海州越来越近,赵子曰心思算是安定了些。

  当初李全曾据有海州一段时日,后来为仆散安贞军势所迫,不得不退至海岛,如今与杨妙真兵合一处,再次占据之后,大权在手,美人在侧,当真是志得意满。每日里不是与军中将官商议攻防之策,便是在校场上练习骑射。败于张惠之后,对李全而言是奇耻大辱,故此他时常拉着杨妙真讨教枪法,两人互相切磋各有进益。

  “妙真妹子,这些日子跟着你,俺自觉颇有长进,若是在战阵之上再见着那张惠,俺必然能击杀他!”这日两人依旧在校场里演练骑射,拿着木枪一番对战之后,李全笑嘻嘻地对杨妙真道。

  杨妙真抿嘴一笑,掏出块小汗巾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她一番大动之后,更是粉腮如脂明眸带水,李全看得心里越发的欢喜。想着那日对杨妙真说出那番话来,她既未应允又未拒绝,心中不由得痒痒的,便又柔声道:“妙真妹子,那日里俺对你说的话,你想好了么?”

  “姑姑,元帅,元帅!”

  红袄军的军制甚为混乱,多有自称将军、指挥或元帅者,象李全便自称为元帅。李全的问话还未曾得到杨妙真的回答,报信的红袄军士卒便嚷嚷着跑了来:“不好了,不好了,海边来了许多大船!”

  李全霍然一惊,自从他再夺海州之后,金军便没有什么动静,他还只道是因为胡人南下的缘故,难道说金国竟是动用了水军?

  “你看着旗号么,是鞑子水军?”杨妙真同他一般的问题。

  “旗号不是鞑子的,倒象是海船。”那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船离得岸极近了,守着码头的季将军问要如何处置。”

  “既不是鞑子水军,那必定是自己人的了。”杨妙真脸上绽放出笑容,端的是明艳照人,李全看得一愣,才觉得方才她对着自己的笑,竟然带着几分敷衍,而此刻的笑容,才是真正出自心底。

  他还要问哪来的自己人,杨妙真已经是跑了出去,飞身便上了马。李全张大了嘴,只落得满口灰尘,想起上回自家问起杨妙真同样问题时,她也是用了如此遁法,那原本欢喜的心思,不由得低了下来。

  “她究竟是未曾想好,还根本就是婉拒于我?”李全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以她的性子,若是要拒绝,便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可若她真是要拒绝我,那该如何是好,聚在此处数万将士,大多都是听她与刘全的……”

  在打下海州之后,杨妙真竖起红袄军大旗,原先败散的残部纷纷来投,两三月间,便又聚了三万余人。这些人只知道姑姑,却不知道李铁枪,李全使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拉来了数千。

  想到这里,李全心中一紧。他看着杨妙真身影已是越发的远了,便操起自己的铁枪,上马也跟了过去。

  杨妙真到得码头时,正见着一艘小舢板载着十余人靠岸,除了水手之外,她还见着了赵子曰。她知道赵子曰是赵与莒极信重的管家,他到了此处,自是奉了赵与莒之命。

  可是只有六艘大船,便是每艘都装满了,也不过是能带上两千余人罢了。

  虽然有些失望,杨妙真还是给了赵子曰一个笑脸。两人见面之后,赵子曰一揖到地,行了个大礼:“四娘子可安好?”

  杨妙真吃了一惊,立刻避开,是她有求于郁樟山庄赵家,哪里敢受赵子曰这般礼。她为人虽是豪迈,却不是那没脑子的娇惯女。

  “赵管家这礼俺可不敢受。”杨妙真避开礼后,反倒对他福了福:“俺这就跟守着码着的人说去,让你们的船靠岸。”

  “四娘子受得,至于我们的船靠岸,这可不着急。”赵子曰意味深长地一笑:“四娘子,可有清静之处,小人有些话想要对四娘子说。”

  杨妙真心里突的一跳,听着赵子曰的口气,难道说赵与莒有话带给她?或者是原先说好的事情,又有了什么变故?

  想起那日在悬岛之上,赵与莒答应自己,给红袄军将士寻条出路时那神情,杨妙真微微有些恍惚,只觉得那个眼神有些可恶的小厮,比起李全这般英武的大人,还要顶天立地一些。

  “赵管家这边请。”她定了定神,将赵子曰引到一旁,又令周围的红袄军看住四周,莫让闲杂人靠近。

  赵子曰见左近都没人,略一沉吟,然后道:“我见了四娘子军势,心中极是担忧。”

  “担忧?为何担忧?”杨妙真奇道。

  “那淡水之地,是我家主人自流求土人处重金购得的,为了去流求,我家主人在悬岛设江南制造局,前后花销不下五万贯。为了预先做好准备,我家主人又花了十余万贯雇请人手收购物什。我家主人原本将淡水视作传以子孙之基业,因为钦佩四娘子英雄气概,这才拿出来助四娘子一臂之力。”赵子曰绕了一圈,见杨妙真有些眼睛发直,便又笑了笑:“我家主人虽是大方,可毕竟年幼,我这做家仆的却不能眼睁睁见着他将后世子孙的产业付予外人。”

  他说到“外人”之时,咬得特别重,仿佛是在提醒杨妙真,对于郁樟山庄而言,她便是一个“外人”。

  杨妙真不是傻人,眉头渐渐竖了起来,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如此说来,你却是不愿我这外人占了你家主人的地方了?这番话是不是你家主人让你说的?他当日那般豪气,原来是欺我的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大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委曲,让她美目泛红,声音也变颤了。

  “无论你信是不信,我家小主人都未曾说过。”赵子曰微微眯了一下眼:“他宅心仁厚,如何会说出这等乘人之危的言语来?四娘子,你怪我无妨,却不要怪到我家小主人身上。”

  “你也知道这是乘人之危?”杨妙真勃然大怒:“既不是你家小主人的意思,那便是你这刁奴擅做主张了!”

  “拼着被小主人责罪,为今后长久计,我这刁奴便擅做这回主张!”赵子曰沉声道:“四娘子,我便实话实说了吧,这些义军尽数是青壮,到了流求,若是不服我家主人,他们是杀官造反惯了的,你说我家主人当如何行事?”

  杨妙真呆了呆,这个问题,当初赵与莒让刘全先北上,而留下她在郁樟山庄时便说过,她也应允了要去流求帮赵与莒安抚义军,这也是她迟迟不肯给李全答复的要因。现在赵子曰又将此事提起,莫非是赵与莒没同他说过?

  “俺会随着他们去流求,必帮你家主人安抚好的。”想到这里,杨妙真倒觉得赵子曰眉目不象开始那般可憎,忠心护主,这原本就是他的本分。

  “我家主人待人特是宽厚了,他也将人心想得太好了些。”赵子曰叹了声道:“四娘子,流求乃海外荒岛,又有土人杂居,我们在岛上开荒拓地,却是极不容易,故此我家订有许多规矩,诸如不得欺凌土人、不得狂饮滥赌、不得调戏妇女之类,你麾下义军,都是自由惯了,若是有朝一日受不得这规矩,打着你的旗号,杀了我家主人派出的管事,你说当如何是好?”

  杨妙真愣住了,这事并非不可能,到了化外之地,没了约束,这种事情当真有可能发生,往大里说,当初大宋太祖,不也是被部下强披了件黄袍而起兵的么?

  “那当如何是好?”杨妙真发觉,虽然自己又如开始一般厌恶眼前这人,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我虽是刚刚上岸,却也看出,义军对四娘子极是敬服。”赵子曰笑了笑:“若是四娘子成了淡水的主人,以军纪约束他们,想来他们是会听令。”

  “我成为淡水的主人……你是说!”杨妙真初时还未反应过来,但一转念便明白了:“这如何可能,你家主人才十二岁!”

  “四娘子今年也不过十七。”赵子曰淡淡地说道:“况且又非正妻,何须讲究年岁相当。”

  一种阴冷的感觉浮了上来,杨妙真极厌恶这种感觉,李全这些日子为了这事情总纠缠着她,她总算盼来了郁樟山庄的大船,原本以为可借此摆脱李全的纠缠,没曾料想来的却是更让人生厌的货色。

  “我家主人提起四娘子千里南下,只为麾下士卒谋个生路时,常对我说,古之田横若是见着四娘子,必然会羞愧难当。我家主人为着四娘子麾下义军,将传与子孙后世的基业都拿了出来,他与义军又非亲非故,尚且能如此,四娘子难到便不能为了义军不吝自身?莫非我家主人看错了,四娘子其实并未将义军将士放在心上?”赵子曰并未放过她,极尖锐地质问道。

  他这番话虽非赵与莒授意,可他自家揣摩赵与莒心意,觉着这是最好的结果。赵与莒在他来时曾写信与他,说是放杨妙真北返,原是试探其人心志,若她未与李全成亲,足以证明她确实为着义军出路着想,是值得大用之人。反之,则可以船少为借口,不载许多人南下。

  “你!”杨妙真美目圆瞪,气得指着赵子曰,恨不得伸手给他一记耳光。赵子曰垂下眼睛,却不与她那凌厉的目光相对,只是瞧着地上。

  正这时,那边传来争执之声,却是李全在大喊:“我是李全,我要去见四娘子,为何要拦我?”

  除了李全,杨妙真舅父刘全也来了,他前些时日受了点伤,头上还裹着布,见到李全与义军争执,忙上去拖开。杨妙真看着周围的义军,又看了看李全,再回头看了看赵子曰,眼神变幻不定,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四娘子请慎言。”见着这二人走过来,赵子曰淡淡地道。

  “妙真妹子,此人是谁?”见着赵子曰,李全便觉得嫉妒,赵子曰如今不过二十二三岁,相貌英挺,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李全自己没有的斯文味儿。

  “小人是赵府管家,奉了主人之命,来此听候四娘子差遣。”赵子曰行了一礼:“阁下是……”

  “俺便是李全李铁枪。”李全听说他不过是一个管家,便放下心来,不再理睬他,而是对着杨妙真道:“妙真妹子,这赵府便是你说的大宋的那位土财主么?”

  听得他贬损自家,赵子曰微微眯了下眼,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杨妙真恰好看着他,见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冷。

  在悬岛上与赵府这位管家初见面时,觉着他还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物,可为何此时再见,他变得如此阴冷?

  刘全心中有些不快,他年纪渐老,有些心思便淡了,能有处安稳之地度过余年,便是他的全部愿望。因此,他对赵与莒的计划是举双手赞成的,偏偏这个李全却功业之心极重,整日纠缠着杨妙真不放,还想娶杨妙真为妻——见着杨安儿之死,刘全不希望自己这仅存的外甥女也如同她兄长一般下场。

  故此李全贬低赵家,刘全却偏偏要抬赵家一把,他快步走过来,抢先向赵子曰行了一礼:“老朽刘全,见过这位管家。管家如此年少,便被贵主人委以重任,当真是年轻有为!”

  “不敢当前辈之誉。”赵子曰立刻行礼,然后又看了杨妙真一眼。他虽然未说话,杨妙真却知道他的意思,一是催促自己快拿主意,二则是要自己保密了。

  “我答应你了!”她咬着唇,想起窦博死时那还带着稚气的脸,然后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

六十二、揖别岂是为私利

  “妙真妹子,你答应他什么了?”李全听得莫明其妙。

  “因为此次来的船不够的缘故,只得分批将义军送去。”赵子曰笑道:“军中可有曾经做过工匠的?做过工匠的与少年孩童可先送过去。”

  “为何如此?”刘全不解地皱起了眉,将少年孩童先带走,那是应有之意,但此时工匠地位不高,赵子曰将之放在与少年孩童相等的地位,却让人有些不解了。

  “淡水百废待兴,要安置这许多人,先得准备好大伙的住处生计才成。如今淡水的粮食尽数是自陆上运去的,我家主人造的海船,为送粮食已经是忙得转个不停,故此无力再送器具,唯有就地取材了。”赵子曰不慌不忙地向着刘全扳手指头:“若是有了木匠,诸位的床啊桌椅什么的,便可以在流求自造了。若是有陶匠,碗碟杯盏之类便可以在流求自造了……只要是工匠,总能派上有场,我家主人说了,如今在流求,一个工匠胜过一堆书生呢!”

  义军将士,十之八九都出身贫困,一面钦佩书生识文断句,另一面又免不了嫉妒这些文人,听得赵子曰如此嘲笑书生,都哄笑起来,便是李全也摸着自己的头,连连称是。

  但他立刻便反应过来:“谁说要搬到那什么流求淡水去了?”

  赵子曰带笑看着杨妙真,自从说出那句话后,杨妙真便咬着唇,一直在发呆。李全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不安,追问道:“妙真妹子,妙真妹子!”

  “却不知这位好汉是四娘子何人?”赵子曰慢悠悠地问道。

  “俺是红袄军元帅!”李全愣了一下。

  “原来不是四娘子兄长。”赵子曰的回复让李全更加莫明其妙。

  杨妙真却知道,这话是说与她听的,她既是应了赵子曰的条件,那么便是赵家之人,李全与她并非亲族,“妙真妹子”这般亲热的称呼就不能叫了。

  她恨恨地瞪了赵子曰一眼,将心中羞恼抛开,重新振作起精神来:“李全大哥,退至淡水是俺的主意,如今因着胡人南下的缘故,鞑子无力顾及义军,待胡人抢掳走了,鞑子大军必定复至,那时咱们当如何是好?”

  “你我两家合力,与鞑子大军一战,未必便不能胜他!”李全道。

  “海州城小人少,即便是胜了,义军也会损失惨重。况且咱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鞑子只需困住海州,饿也可以饿死咱们。李全大哥,义军上下投靠咱们,不过是因为鞑子皇帝无道,官吏贪残,胡人掳掠杀戮,想要随着我们求条生路罢了,俺是女子,没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只想着这些义军既是将性命交与俺,那俺便得替他们着想!”

  她这话说得极朴实,却掷地有声,赵子曰听了也不禁暗暗钦佩。李全却如同一桶凉水当头冲下一般,怔怔的半晌没有言语。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心中所想的,与杨妙真心中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情。

  “当初你兄长何等英雄,你却……你却……”好一会儿,李全指着杨妙真,想待要骂,却又咽了回去,叹息着道:“四娘子,你不想再战,也应南投大宋,何必听着这土财主的诓骗,去那化外蛮荒之地!”

  “俺去过大宋,大宋虽说比起咱们这太平繁华,可那是富人们太平繁华,咱们义军般苦哈哈的穷苦人家,不过是比咱们这多口饭吃罢了。”杨妙真摇了摇头,突地苦笑道:“况且,李全大哥,你想去投大宋,也不是为着这义军弟兄们的活路,那日你说得极明白,是为了自家忠义之名富贵之身……李全大哥,若不是这一句话,或者俺便应允了你,可是这句话、这句话却让俺觉得对不住那为了护着俺而死去的窦博兄弟!”

  “什么?”李全没料到自己当初用来说服杨妙真的话语,却成了败事之根源。他愣了愣,接着勃然大怒:“你一介妇人女子,知道什么东西,俺懒得与你理会,刘老叔,你且说说当如何吧!”

  刘全闷闷地皱着眉,他心里是赞成杨妙真的,但他年纪大思虑得更加周全,李全如今已经是恼羞成怒,若是直接说赞同杨妙真,只怕这支红袄军立刻要散伙。郁樟山庄派来的船最多也就能载走两千人,若是散伙的话,鞑子乘机攻来,后果不堪设想。

  “李元帅莫怒,四娘子也莫急。”刘全慢吞吞地说道:“我瞧此事,不急在一日两日。”

  赵子曰在旁笑着点了点头,看得李全心中更是恼怒,他指着赵子曰喝道:“你这刁奴,俺们在商议军机大事,也是你能听得的,还不快滚!”

  “我原本有一计可解四娘子、李……李铁枪是吧?”赵子曰说话时舌头打着卷儿,仿佛真的记不起李全的称呼:“两全其美的计策,既是你不爱听,那我便不说了。”

  刘全却拦住他,陪笑道:“管家何必如此,且说来听听。”

  “这也简单,我家海船再大,也一次载不走这许多义军,按我家主人之意,先将军中工匠、孩童少年带走,四娘子跟着过去,也亲眼看看将来诸位安居之处是否合适,刘老前辈与这位李元帅则在这海州。如此进可攻城拓地,退也有一处安身,岂不两全齐美?”

  他这计策却是讨巧了,但听得李全与杨妙真都是动了心,象他们这般僵持,最后必然是撕破面皮,坏了义军和气,倒不如暂且将这事放下,两人无须完全一致。

  特别是李全,被杨妙真那般说辞弄得对她心灰意冷了,这义军中冲着杨妙真的旗帜来的占了六成,若是两家真撕破面皮,他的雄心壮志便都化为乌有。相反若是能按着赵子曰所说暂且维持,杨妙真带走的不过是些工匠少年,并不会如何削弱义军战力,相反倒少了食粮上的耗损,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杨妙真与这些人去了流求,来回之间少说也得两个月,留下的刘全年老德衰,怎能与自家争这义军首领之位,用不着年余,这红袄军便尽数姓李,谁还愿跟着杨妙真去海外?

  想到此处,李全哼了一声道:“四娘子之意呢?”

  杨妙真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平复起来,她原本以为李全乃当世英雄,但去了江南一趟,在赵与莒身边呆了段时日之后,便觉得李全目光短浅了些。再加上李全那日言语,更是让杨妙真看透了他,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家的名声富贵罢了。

  至于郁樟山庄的那位少庄主,杨妙真虽说谈不上什么好感,可毕竟是有求于人。赵子曰今日这番话……谁知是不是那小子授意说的,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总是那么让人身上发毛么?可若是站在他那边想想,赵子曰的方法,还真是唯一的解决之途。

  杨妙真却不知道,赵子曰跟着赵与莒,在看人方面有着十足的长进,她是何等人物、对待事情会做出何等反应,几乎都在赵子曰意料之中。而且,赵子曰只不过是一个管家罢了,若是真的触怒杨妙真,致使相反结果,那最多不过严惩自己,以平息杨妙真之怒,而不致于误了赵与莒的大计。

  “便如此办吧!”她抿着嘴,再次瞪了赵子曰一眼。

  赵子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能达到这个结果,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之所以非要将杨妙真拉到大郎身边,他有他的考虑,一来大郎年纪渐长,在外跑动的时日渐多,靠着秦大石一人,总有维护不周的时候,在外请武师,哪有杨妙真这般高明,更何况大郎有些事情是不愿为外人所知的,须得忠心才好。其二才是他对杨妙真所说,需要她来稳定义军之心。

  他如此行为,倒不能完全算是自作主张,赵与莒让他来时,原本就特意跟他说了,允许他便宜行事。

  至于是否会被杨妙真记恨,赵子曰并未放在心上。

  红袄军高层既然达成一致,立刻开始动员起来,军中的工匠,除了铁匠之外,尽数被找了出来,闻知要远渡海外,其中倒有大半不情愿,不过得知是杨妙真带他们去,都改了主意。

  “跟着姑姑,便是与鞑子拼命俺们也不怕,何况是渡海,咱们谁没渡过海?”

  有人在工匠中如此鼓动道,这话倒未说错,在红袄军最困难之时,包括李全在内,几乎所有的将士都曾被赶入大海,不得不躲到小岛上避风头。

  至于少年孩童,数量倒是出乎意料,几乎所有家中有少年孩童在义军中的将士,都想方设法要将自家小子送来,他们自己宁愿留着与鞑子决死,也希望自家孩儿有条生路。就连李全,也托刘全将自家侄儿李锐交给杨妙真,好为早死的兄长留条根。虽然二人如今近乎反目,但他对杨妙真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到得三日之后,算出来的各类工匠与孩童少年,共有两千七百人之多,这完全出乎赵子曰料想,一趟是运不走的,便只有分作两部了。事实上这里有李全讨巧之处,他将忠于杨安儿、杨妙真姐妹的义军,也安个工匠之名送了来。

  对着义军,他们都统一言辞,不说是为了寻退路,而说是将这些战斗力较弱的老少安置好,准备与金人决一死战。义军并不知流求位于何处,只知道这是海外的一座岛,至于这岛有多大,能否容纳全体义军,他们是一无所知。故此,虽说抽出两千七百余人,义军的士气非但未因此而下降,反倒隐隐有所提升。

  这也与李全努力有关,既然绝了娶杨妙真统合义军的心思,他便开始用些手段,将自己亲信派出去,拉拢义军各部首领,此时他们夺来海州还未多久,各种物资都极为充足,故此大酒大肉金银财帛发了下去,义军各部首领无不对李全交口称赞了。

  冷冷看着这一幕,杨妙真与刘全却不曾阻止,他们已经无心与李全争权,能将自家兄弟安全带到流求,那便足够了。

  大宋嘉定九年冬十二月二十八日,年关在即,可一千五百名义军工匠、孩童泪别亲友,乘上了六艘海船。借着西北风,船很快便驶出了刘全的视线,他一个人留在码头上,向远处空旷的海天之间眺望,许久也不曾离开。

  李全并未来送,他借口要防着金军偷袭,已经出了海州城,避开了这一时刻。

  杨妙真站在船尾,同样望着海州城,望着城头那迎风飘扬的红袄军旗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抹掉泪水回过头来。

  迎面看到的却是她极讨厌的赵子曰的脸,她有些后悔,自家上船时没有注意,竟然与这个讨厌的家伙都在致远号上。

  “四娘子,如今顺风,到悬岛只需四五日。”赵子曰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白眼:“我家主人当在悬岛恭候,这一路之上如何行止,还请四娘子示下。”

  “你……”杨妙真气得浑身发颤,但现在她多少也晓得些这个管家的脾气,只得自己越是生气,他只会越发得意,因此只说了一个字便止口不提。赵子曰这番话,简直就是将她当主母来请示了,分明又是在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家的许诺。

  “四娘子,若是你到了流求,便知道我为何会如此……”赵子曰笑了笑,他没打算继续为自己辩护,转而又想起赵与莒来,若是大郎得知自己擅自为他纳了杨妙真,还不知会如何处置他呢。

  “俺如何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出乎他意料,杨妙真却开口答话了。又瞪了他一眼,杨妙真接着道:“你这厮是真小人,故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俺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物!”

  “不过是以防万一……”赵子曰没曾料想杨妙真竟然爽直如此,再次苦笑起来。

  “俺岂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物!”杨妙真仍是恨恨地说道。

  “我信得过四娘子,却信不过义军中其余人。”赵子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在旁,低声说道:“便是四娘子自家,能说义军中人人皆可信么?”

  杨妙真还待强辩,赵子曰却摆了摆手:“四娘子,我只说一事你便明白,上船时我问了,此次随船的六百多工匠里,却没有一个铁匠。四娘子,你说这是何故?”

  杨妙真顿时哑口无言,李全扣着铁匠不放,不过是因为铁匠能打制兵刃,要留下来供义军之用,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私心。

  “人人皆有私心,我家主人曾对我说过,世人之中圣人少而凡人多,凡人皆有私心贪欲。我以为,要防这私心贪欲化为祸端,便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得罪之处,还请四娘子见谅。”赵子曰又道。

  杨妙真半晌不语,只是在赵子曰离去时才冷不丁地说道:“既是凡人皆有私心贪欲,那你呢,你便没有私心贪欲么?”

  赵子曰停步回首,微微一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六十三、俯仰常怀仁义心

  大宋嘉定十年,大金兴定元年,春正月初五午后,悬岛。

  经过近一年建设,如今悬岛又有当初不同,海贼侵扰带来的创伤早已愈和,因为此处是前往流求的中转站,岛上常驻工匠、护卫,往来的沿海制置使水军,还有义学少年,全部人数相加起来超过一千。

  凡是派往流求的工匠,都得先在悬岛做上三个月,经过观察不好赌、不好斗之后,才会被选用送往淡水。在这三个月中,他们主要也是在建房子,依着赵与莒的要求,房子无须美观,只要牢固,无须舒适,只要耐久。故此,这小小悬岛如今已经成了座小镇。也有些商贩贪图厚利,想将店面开到岛上来,只不过岛上土地尽数归某位赵员外所有,他们寻不着地方建铺子,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赵与莒也不曾忽视岛上民生所求,他自家在岛上开了三间铺子,供应全岛日常所需,也不求赚钱,只要能保本即可。

  在江南制造局船坞之中,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经初露峥嵘,这艘海船长足有二十丈,完全按照新式造船法建造,所用巨木,都是赵与莒花了极大价钱自湘、蜀收购而来。船上立着七根桅杆,比现在的三远船还要多出三根,长度也是三远船的一倍。这艘船最大特色便是预留了一个巨大的舱房,舱房位于船头高处,两侧开了可闭合的窗子,这是赵与莒专门要求留下的,谁也不知其功用。

  除了这艘船外,江南制造局还在建另一艘三远船级别的海船,巨型海船的进度较慢,而三远级别的海船则要快上许多,几乎每两三个月,便能有一艘下海。

  每每算起造船的帐单来,赵与莒便会心痛,江南制造局的刻钟与继昌隆的生丝,再加上如今在悬岛办的织坊,这三者皆是日进斗金的产业,每个月给他带来的进益不下五万贯,即便是如此,赵与莒如今收支也不过堪堪平衡,略有盈余罢了。

  而且,淡水城的建设与红袄军的迁居,短时间内是见不着收益的,反倒需要不停地贴钱进去。仅仅是为了收购支撑迁居初期的粮食,赵与莒并花费了不下八万贯,如今在流求,存粮高达二万石之多。(注1)

  三远船为送这些粮食去流求,来回跑了三趟。

  这些粮自然是分批自两浙、两湖与利州、成都等地购来的,凭借当初开“保兴”时与行在粮商的关系,胡福郎花了绝大的力气,只说是替海商收粮,东家五百石西家三百石,才勉强凑齐的。赵与莒算过,这二万石粮食,若是省着吃的话,够两万人吃两个月,但若扣除其余损耗,能支撑一个半月便是极限了。

  故此,还得源源不断地向流求送米,总是自大宋购粮,显然是不足以支撑,赵与莒已经决定,新建成的三远级海船,将满载大宋瓷器、丝绸和茶叶,去交址、占城,那里光热充足,应该粮食有余。

  要解决流求的粮食,最关键还在于自给自足,这也是最近两月来,赵与莒先后向淡水送去三批庄户共四十户人家的原因。

  这些庄客尽数是在两淮流民中招来的,生性坚忍能够吃苦,家中有孩童在义学之中,对郁樟山庄所知甚少,赵与莒倒不怕他们向前期在淡水做活的工匠们泄露什么。

  说起来也是庆幸,这半年来海上未起风暴,故此三远船往来数次,都未曾出现什么意外。不过随着天气转暖,赵与莒知道北太平洋可怕的台风会逐渐产生,到那时如非必要,三远船去流求的次数将减少,以尽可能避免遇着台风。

  如此算来,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是相对安全时期,必须用这时间完成运送红袄军的任务。

  “大郎,此处风大,还是回屋去吧?”韩妤给他披上一件皮裘,低声劝说道。

  “算起时日,子曰他们应该到了。”赵与莒淡淡地说了声。

  “这几日风大,或者他们靠港避风了呢。”韩妤想起他们渡海来悬岛时的情景,心有余悸地道:“大郎,渡海之事,过于危险,今后还请谨慎才是。”

  “我心中自然明白的。”赵与莒笑了笑,他们是正月初四来的悬岛,因为没有三远船这般的大海船接送,乘的是小船,海水几乎要灌入船舱中来,韩妤着实受了惊吓。

  “大郎,还是进屋吧。”韩妤又劝道。

  赵与莒向着北方望了一眼,仍然未曾见到自家的三远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韩妤回到屋子里。但他还未坐稳,立刻有义学少年气喘吁吁地来报:“大郎,看到三远船了!”

  因为赵与莒将致远、怀远、经远三船合称为三远船的缘故,义学少年如今也学着这般称呼。听得他报信,赵与莒微微点头,却不象上次听说致远号自流求回来时那般激动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走,然后对韩妤说道:“我累了,要睡上一觉,子曰来了让他先候着吧。”

  “是。”韩妤应了一声,赵与莒方才明明极是挂念三远船此行是否成功的,如今却要回屋高卧,韩妤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至于船上来人如何安置,便由你来定吧。”赵与莒看着韩妤笑了笑:“阿妤,你心细,定然能做好的。”

  其实关于如何安置此次运来的人上,赵与莒早有安排,韩妤只须按着吩咐监督众人行事便可。但听得赵与莒如此说,她的脸还是涨红了,她性子腼腆柔弱,对赵与莒最忠心不过,一面又是羞涩,一面又怕让赵与莒失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应了声是。

  服侍赵与莒睡下之后,韩妤立刻赶往码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三远船才靠了岸。六艘海船同时靠来,虽说经过扩建,江南制造局的码头已经大上许多了,可也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李锐擦了擦眼睛,拒绝一个来扶他的工匠,自个儿从船舷板上迈上台阶。因为在海船上呆了几日的缘故,初踏上陆地,他还觉着有些不适,摇晃了好一会儿,这才踏稳。

  脚下地上到处都撒了石灰,李锐呆了呆,向前望过去,发觉这石灰绵延成一条道路,通向岛子中间那围起来的寨子里。

  “这倒是稀奇,撒石灰是何意?”

  李锐终究是年方十岁的少年,将对叔父的思念放在一边,开始端详起这座岛来。

  这座岛并不很大,有几座低山,倒有不少树木。在他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房屋,多是砖石的,只有少数为木制。让他惊讶的是,他们这么多人上岛,周围却几乎没有人围观,便是零星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也总是被人赶走。

  “请随我来。”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年向他招手,这少年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装,没有扎头,看上去极是精神。李锐依着他所言跟他前行,那少年将他们带到一处空地上,这处空地也撒满了石灰。

  李锐发觉有几个仆妇模样的人过来,将他们当中的女子都叫了出去。这六船人中女子极少,八个人中不过有一,故些很快,队伍中的女子便都离开了。

  “妤姐,这一队已经有五十人了。”那少年点了人数,立刻向站在空场边上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喊道。

  “陆佑平,将他们带走!”那女子脸红红的喊道。

  那个被称作陆佑平的少年又向众人招手道:“随我来,随我来,须要停顿,要与亲朋说话,过会便有时机!”

  李锐看了看后边,自船上下来的人纷纷聚到了这处场子,场子虽然大,但也被挤得人密密麻麻的。他们这些人跟着那个陆佑平,走进一条栅栏隔出的甬道,那甬道极窄,仅能供一人行走,故此他们不自觉地便排成了一队队列。李锐在这队列中走在第一个,身后的两个工匠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他听得不太真切,视线里又找不着熟人,这让他更有些慌了。

  正这时,他看到叔父让他小心的那个赵管家跑到妤姐面前,似乎与妤姐说了几句什么,因为人声嘈杂的缘故,他听隐约听得一句“大郎在何处”。那位妤姐回应的是“正睡着”,然后身后的人推搡了他一下,他不得不迈步前行,穿过那条木栅栏隔出的甬道。

  甬道最终点,是一个被围墙围住的一亩见方的院落,院落一端有排砖石建的屋子,看上去很是笨拙,共有六间。另一端也有间屋子,比起那六间更为丑陋。当他们进了院子之后,陆佑平从背后摘了一个纸桶卷的喇叭喊道:“诸位,自今日起,你们便要在此住宿,大人帮着照看孩童,饮食自有人送来,如厕去此处,注意不得在院子里拉撒!”

  众人都笑了起来,李锐顺着他所指看去,果然,那单独一间的石屋竟然是茅厕。

  “用石来砌茅厕,这岛上人家也特富了些。”有人在李锐背后低声说道。

  “何只如此,上岸时你见到那些刁斗么,我看着有官军模样的人在刁斗上巡视,他们手中有弓!”

  “有弓算得什么,来时在海上,俺还见着了大宋禁军水师,见了这些船竟然不拦下盘查,就直接放了过来。”

  “你不曾听说,那位岛主在大宋是极有权势之人……”

  这些窃窃私语声传进李锐的耳朵之中,李锐咬牙哼了声,李全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对杨妙真决定的不满,将赵家称为“土财主”,李锐最是钦佩这位叔父,故此也认定这悬岛的主人是“土财主”。

  偏生这土财主却得了四娘子信任,若是不然,四娘子成了自家婶娘,那该多好!

  想到此处,李锐对那个陆佑平也不满起来。他替那位土财岛主干活,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因为他是李全侄儿的缘故,与他一起的四十九人大多认识他,对他也是甚为恭敬。很快陆佑平便发现了这一点,给他的关注也分外多些,只是李锐总觉得这是别有用心。

  众人安稳下来之后,陆佑平将众人分成六组,每组八至九人共一间屋子如此分配好。李锐被安置在第一组中,住的是最靠里的屋子。

  “咱们可有一千好几百号人,象这般每个院子住五十人,得有三十个院子!”进了屋放下行李,又有人开始嘀咕道:“这岛主果真是个大财主!”

  “这般的院子,也不得几个钱,何以见得便是大财主了,我看不过是一个土财主。”李锐听得不耐烦了,也不顾陆佑平就在身边,粗声粗气地吼道。

  陆佑平看了他一眼,嘴抽动了下,但象是想起什么,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顿了顿,自身上摸出铅笔与纸来:“诸位姓名报与我听,我要记下来,好替诸位去领衣食。”

  “小哥原是识字的?”本来以为来招待众人的,不过是家仆庄户之流,却没想到这少年竟然还识字,又见他和蔼,有人便凑上来问道。

  “我家出来的没有不会识字算数的,主人仁义,让俺们学识字算数,却不是那粗鄙的乡下土财主呢。”陆佑平笑了笑道,算是给李锐的回击。

  众人初来此处,又不算是李全亲信,自然不会为了李锐去得罪陆佑平,他们纷纷报了名字,陆佑平问得极细致,连他们的年龄、会什么工匠活儿都一一问清楚。轮得李锐时,李锐只是冷冷说了句“李锐”便不再说话,还是旁人帮他说清楚是哪个“锐”字。

  陆佑平也不理他,笑笑着便又到了另一间屋子,不一会功夫,他便将五十人姓名尽数记了去。

  他出院子前交待了道:“岛上规矩极严,来时想必诸位都先知道了的,若无人带领,诸位还是在房中安歇,不要到处乱跑的好。”

  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地躺下休息,他们这些日子在船上颠簸,哪里睡得安稳,故此有人甚至打起了鼾。李锐却是越想越不开心,在义军中时,众人都敬他叔父是李铁枪,连带着格外看重他,何曾碰到过陆佑平这样的软钉子,同屋的人又都凑上去吹捧那个陆佑平,将他扔在一旁不顾,让他心里极是吃味。

  “越是不让俺出去看,俺偏要出去看,俺跟着叔叔习得一身好拳脚,难道说还怕了你们?”

  他年少胆大,腾的便爬了起来,同屋的人叫了两句,却没有叫住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由他去了。

  注1:《宝庆四明志》卷五《叙赋》记,宝庆三年糯米每石三贯九百九十文,曲麦每石三贯六百文。此时据宝庆年间还有七年,又未经金宣宗南侵,故此粮价应该稍便宜些。即使按宝庆三年粮价来算,八万贯也足以买到二万石粮了。另,宋代1石合92.5宋斤,约为今日59.2公斤。

六十四、谁道仙山无处觅

  李锐悄悄到了院门,远远便看见有几个跨着刀剑的人来回转动,他心中一凛,将头又缩了回去。片刻之后,再探出头来,却发现那几人始终在附近转悠,有一个还望向他这边,不过倒不曾喝斥。

  他大着胆子走出院子,向南边望过去,那是一排如同他们这边一样的院子,足有四十余处。

  “这土财主果然是有钱的。”李锐心中暗想:“为接我们,竟然建起如此之多的院子。”

  他却不知,这院子接他们只是用处之一罢了,实际上,这院子是准备给江南制造局的工匠们住的。有些工匠来此已经五六年,家口都在陆上,来往极不方便,故此赵与莒决定在此大兴土木,仿着后世集体宿舍,为他们提供安家之所。这既有利于保守岛上技术机密,又能安工匠之心。不过在正式启用之前,先给了他们这些迁来的义军暂住罢了。

  见他出了院子,那几个跨着刀剑的人终于出来一个,未语倒是先笑:“小兄弟,你有何事?”

  “俺想四处走走,不成么?”别人笑脸相对,李锐倒不好发作,便话中带刺地问了一句。

  那人失声笑道:“甲院的……那应是陆佑平负责的,佑平未曾说过规矩么,因为人数太多,为防出了意外,故此我们有规矩,不得随意走动,小兄弟你且忍耐片刻,过会儿便是开饭时间!”

  李锐执意要出去转转,其余各院也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渐有些不耐,声音也大了起来:“小兄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千余人若是不守规矩,吃喝拉撒的岂不全要乱了?”

  他声音提高,听得众人都缩回了脑袋,李锐还待争执,恰好陆佑平走了回来,与他一起的还有杨妙真。见着他被两个跨刀守卫拦住,杨妙真快步跑了过来,一把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何事,为何逼住他?”

  跨刀守卫的不知道她身份,只能苦笑着对陆佑平道:“佑平,你们院子里这小哥儿死活要出来闲逛,被我们拦了下来,你且劝说劝说。”

  陆佑平见又是李锐这个刺头,禁不住摇了摇脑袋:“李锐,你有何事非要出来不可?”

  “俺又不是贼,你也不是官府,凭啥将俺困在院子里,不许俺走动?”李锐梗着脖子道。

  杨妙真下船之后,第一时间便来看安置之处,故此并未听说悬岛上有什么规矩,听得李锐这话,也颇有同感。她自在惯了的,在郁樟山庄见着山庄规矩原本有些不以为然。

  “你叔父便是李铁枪?”陆佑平未曾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句。

  “正是,俺也要象俺叔父那般,成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李锐大声道。

  “你见着你叔父行军打仗时,带的义军有没有规矩,若是义军不听调动又会如何?”

  这话却是问差了的,李全带兵打仗,靠的尽是一个勇字,杨妙真也是如此。李锐瞪着陆佑平,撇了撇嘴道:“行军打仗,自然是冲了,俺叔父每次都是冲锋在前!”

  陆佑平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方才他专门打听了李锐的情形,这才知道他叔父是义军首领,不由得嘀咕了一声道:“冲锋在前勇则勇矣,若不守着军纪,哪里能打胜仗!”

  杨妙真听得心中一动,红袄军曾经几乎席卷半个山东东路,可不过一次恶战便全军溃散,她也是直到最近才想明白,红袄军之所以打不过金军精锐“花帽军”,非是勇气不足,也非是器械不精,实是红袄军散乱不堪,向来只靠人多势众。她不曾想,这样的道理,悬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懂得。

  “你敢说俺叔父?”李锐指着陆佑平怒吼道:“象你这厮,俺叔父一只手便可捏死上百个,也敢说俺叔父?”

  陆佑平在义学少年中虽是名声不显,可是好歹也是受了五年熏陶的,听得他此言,面色便沉了下来,原本想要反唇相讥,但见着他不过是十二岁的孩童,又若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小哥儿,先回院子,过会便吃饭了。”

  “谁稀罕你们的饭了!”李锐呸了一声,若不是陆佑平闪得快,这口唾沫便要吐在他面上了。李锐吐完之后转身便跑,才跑得没几步,脚下忽的一绊,向前飞出去,在地上连着滚了几个跟头。

  伸出脚的却是方才拦住他的护卫,他们早就瞅着这小子不顺眼,不过是碍于规矩没有发作,如今见他如此刁蛮,再也忍不住了。

  这是李锐无礼在先,杨妙真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她想起赵子曰的担忧,还未到流求,象李锐这般的孩童便开始不服约束,若是到了流求那还了得!

  李锐身手极是敏捷,虽是被绊了几个跟头,却翻个身爬起回头骂了句又要跑,见他一脸倔犟的模样,陆佑平一肚子的怒气却没了。

  这小子的模样,让他想起李邺来,身为义学一期少年,他可是亲眼见到过李邺当初日日受罚的凄惨模样,便是李邺那般油滑顽皮,都给大郎调教过来,何况这小子!

  想到此处,他不怒反笑:“原来大名鼎鼎的李铁枪有个胆小如鼠的侄儿,却只知道吐口水撒脚丫子的,你叔父在战阵之中,是靠吐口水胜过金兵的么?”

  李锐收拢脚步停了下来,回过头怒骂:“俺叔父英雄了得,岂是靠吐口水胜过金兵的,你这厮这般人物,他一只手便能捏死几千个!”

  方才还是上百个,转眼便成了上千个,陆佑平也不着恼,笑嘻嘻地道:“我却不相信,你连军纪都守不住,只会给你叔父丢脸,莫非是个冒名顶替的货色?”

  “谁说俺守不住!”李锐撇了撇嘴:“不过就是呆在院子里,俺就呆给我看看!”

  见李锐又回到院子当中,伸出脑袋来看的义军工匠与孩童都缩了回去。杨妙真也转怒为喜,这陆佑平其貌不扬,不过对付孩童还是有几分主意。

  “还是你有法子,佑平,那小哥儿,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护卫有些讪讪地道。

  “呵呵,这算得了什么。”陆佑平摇了摇头,又对杨妙真道:“四娘子,请进院子看看,这四十多处尽是如此一般的院子呢。”

  察看院子之后,杨妙真又去了女子居住之处,因为男女有别的缘故,女子住的三个院子,却在另一面,也不象这边只是木栅栏隔开,用的是土墙。在此处,她恰恰看到韩妤,当即招呼道:“韩妤姐!”

  在郁樟山庄里,韩妤服侍了她一段时间,两人算是比较熟悉了。见着她,韩妤也是面露喜色:“四娘子,你果然回来了。”

  “你们家小主人呢?”杨妙真问道。

  “正在午睡,四娘子与奴一起去看看?”

  杨妙真也确实想见到赵与莒,她心中还有疑问,赵子曰那番话,究竟是否出自赵与莒示意。因此,她便跟着韩妤去了寨子。

  才进屋门,她便见着赵子曰一声不吭地跪在屋外,韩妤也吓了一跳,却没去扶他,而只是惊讶地问道:“大郎醒了?”

  “还不曾呢。”赵子曰笑着道。

  “你这是……”

  “擅自作主,怕被大郎责骂,自家先罚自己跪了再说。”赵子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

  杨妙真脸上微红,他的擅自作主,自然就是指自己的事情了。难道说赵子曰那番话,真的不是赵与莒示意?还是他只是在做戏?

  杨妙真性子豪迈,却并不是蠢人,都到如今这一步,赵子曰还要做戏给谁看?想来他那番话,真未得到赵与莒授意,或者只是他自家揣摩赵与莒之意而行事的。她原本可以劝赵子曰起来,因为恼他那番言语,故此也假作不知。

  韩妤心紧了一下,赵子曰极得赵与莒信任,他都要自跪求罚,那么他擅自作主的事情必然不小。她有些担忧地看了赵子曰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杨妙真,发觉杨妙真只作不曾看到,心中便隐约有些知晓,赵子曰擅自做主的事情,必然与杨妙真有几分干系。

  “四娘子且坐,奴这就去看看,小主人是否醒来了。”招呼杨妙真坐下后,韩妤轻手轻脚地走向后院。

  门并未锁,推开后,她便看着赵与莒侧躺在床上。屋里因为升着炭火的缘故,比之外边要暖和得多,杨妙真察看了一下窗子,一个背风的纸窗撑开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当初在郁樟山庄的时候,赵与莒反复交待,若是烧了炭火,屋子一定要开窗,为了让这些孩童们警觉,还特意拿着动物做过试验,因此,义学少年们都明白,炭火屋子里若不通风,便会有性命之忧。

  “阿妤,事情都安置好了么?”赵与莒没有转身,不过已经醒来,他平静地问道。

  “大郎,都安置好了,共是一千五百三十七人,工匠是六百六十四人,少年是三百一十四人,孩童是二百九十一人,老人是二百六十九人。男子共……”

  韩妤将归到她手中的统计数据报给赵与莒听,赵与莒坐起身来,韩妤慌忙收好手中的纸,去服侍他穿衣。一边服侍一边说起安置的情形:厨房里已经开始给各院送饭,各处情形都算是安定,安置过程只出了些小纷争,也都及时平息了。

  说完之后,她看了赵与莒一眼,又道:“杨姑娘在堂屋里候着,赵管家……跪在那,说是擅自做主自请受罚呢。”

  “擅自做主?”赵与莒皱起了眉,他不知道赵子曰能擅自做什么主,韩妤又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赵与莒见了更是不快:“阿妤,你有话便说。”

  “奴瞧那情形,赵管家擅自做主,似乎与杨姑娘有关呢。”

  赵与莒抿嘴深思了会儿,然后哑然失笑:“莫非子曰将四娘子得罪了?”

  杨妙真在堂前等了好一会儿,偏偏赵子曰又直挺挺跪在面前,她起初装着没看到,可她的脾气,却不是能长时间装样子的,故此忍不住道:“你跪在此处给谁看呢,还不快起来!”

  “四娘子有所不知,这不是跪给别人看的,是跪给自己的。”赵子曰说了句杨妙真不懂的话语。

  “男子汉大丈夫,这般跪着,成何模样?”杨妙真撇了下嘴。

  “规矩便是规矩,坏了规矩便要受罚,我们家历来如此。”赵子曰笑道。

  正这时,里面传来韩妤轻轻的咳嗽声,接着,赵与莒快步走了出来。

  杨妙真拧眉看着赵与莒,这少年仍是以前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经惯了世间百态,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一般。见着她,也只是颔首示意,既不见有意怠慢的高傲,也不见曲意奉承的卑微,与最初见到她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起来吧,便是犯了错,也等说清楚了,我自有处置。”赵与莒道。

  赵子曰不敢违抗,站了起来,他看了杨妙真一眼,然后道:“小人擅自做主,替大郎纳了……”

  杨妙真忍不住喝了一声:“不许说!”

  赵与莒看了她一眼,又转向赵子曰,面色沉了下来:“何事,说。”

  “小人替大郎纳了杨姑娘为妾。”赵子曰垂着头说出这话来。

  韩妤听得低呼了声,虽然她们这些义学少年乃至整个郁樟山庄,没有人将赵与莒当作个孩童来看,可他毕竟才十三岁,此时便纳妾,未免过于荒唐了。

  杨妙真也是面色绯红,她即使是再豪爽,即使是再不愿意,可当着她的面提起此事,她还是又羞又恼。但她没有转过头躲开,而是瞪着赵与莒,仿佛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这件事里他究竟知晓多少。

  赵与莒神情却仍旧平静,就象是大海,让人看不透深浅。他抿了一下嘴,然后“哦”了一声:“随四娘子来的人里,这一路上可曾有损伤?”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杨妙真瞪大了眼,韩妤掩住了嘴,赵子曰则停止了呼吸。

  过了会儿,三人才回过神来,赵子曰低头道:“途中有五个老人支撑不住去世,因为顺风顺水的缘故,只花了六日我们就回了悬岛。”

  “伤亡不大那便好。”赵与莒淡淡地道:“你下去准备好来,七日之后,若是天公作美,便与我一起去淡水。”

  “大郎,水上风波险恶,不宜去淡水!”赵子曰跪着道:“有事情便交与小人,若是小人不成,还有家中义学少年,何必以身涉险。”

  “此事却是你做不来的。”赵与莒道。

六十五、好风送我登蓬莱

  阿茅一边用手笔划一边吃力地对方有财说道:“船,来了!”

  这个土人少年,如今已经能说简短的宋人句子,再加上手势,与宋人交流已经没有什么障碍。方有财用他用得极是妥贴,每每要与土人交涉,便将带上他,他随着宋人久了,也知道方有财是岛上宋人的“族长”,每日都眼巴巴地跟着,偶尔方有财踹他两脚,他也笑嘻嘻的不躲闪。

  “可惜不是宋人,若是宋人,我非得收他做义子不可。”方有财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道。

  这次三远船来的时间要比上次隔得长,方有财知道是去了北边接人,故此大声喝道:“邓肯,邓肯,给我滚出来!”

  穿着宋人服饰的邓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衣衫还没有扣好,满脸的大胡子也不曾梳理。

  如果说阿茅是方有财的左膀,邓肯便是方有财的右臂了。淡水是座新建之城,方有财脑子里想的,始终是大宋城池模样,邓肯则曾在欧洲各地游商,既见过威尼斯这般的商业城市,也见过那些塔楼高耸的骑士城堡,对于新城的建设,他提出的一些建议,往往与赵与莒的要求不谋而合。

  故此,邓肯在淡水的地位也变得重要起来,从最初卖苦力的,到如今的管家跟班。这地位一重要,他的心思便开始转动,如今更是勾上了一个土人姑娘,整日里如胶似漆的。方有财想不明白,那土人姑娘为何就会看上他这个浑身毛茸茸的番佬,也不明白,邓肯为何会迷上那个又瘦又黑的土人姑娘。

  “王八瞧绿豆,瞅对了眼儿。”他在心中如此想。

  “船来了,你小子领人去接,干活卖力些,不要将力气尽耗在你那个黑猴般的女人身上!”方有财吼道。

  “放心放心,管家只管放心!”邓肯大大咧咧地包揽,但称呼还只是管事的方有财为管家,便将自家那威尼斯商人的小心思尽数露了出来,他走到外边没一会儿,又飞窜了回来:“管家,船上挂着大树旗呢!”

  这是旗号暗语,若是三远船上挂着乡了大樟树的旗帜,便说明赵与莒随船来了。方有财听得一激淋,元夕才刚过,大郎便随船到了淡水,若非有要事,他绝不会如此。

  “敢紧收拾好地方,准备大郎在此住着,阿茅你这蠢货,也不知告诉我那上头挂着樟树旗,若是误了事,看我不拧下你的狗头!”方有财骂道,阿茅丝毫不恼,这方管事虽说口中总是抱怨责骂,可除了偶尔踹屁股两脚外,倒不曾见他真的如何凶狠过。

  淡水一瞬间便躁动起来,原本按部就班的人,都被赶得团团转。方有财换了身衣衫,命人备好车马,小跑着赶往码头。当他到的时候,三远船已经开始靠岸,不一会儿,赵与莒与赵子曰便出现在他眼前。

  有几个月不曾来了,赵与莒看到如今的淡水时,禁不住眼前一亮。

  与他初来时还只是些高脚木屋不同,如今的淡水,已经砌起了一排排砖屋,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岗之上,砖屋整齐地排列着,宛若一队队卫兵。在砖屋外边,是用砖砌起的墙,在砌这墙时,内外各用了两层砖,砖中间则用土夯实来。因为人工不足的缘故,这砖墙还不是很长,未能完全取代原先的木栅栏,只是在大门附近有着二十余丈。自大门处用碎砖、砂石和粘土铺就的道路,宽有一丈五左右,一直延继了足有两百余丈,笔直地通到码头这边来。码头也全部换了砖砌,看上去极是整齐,码头边上挖出了地基,不过还未曾建屋,这应当是日后的仓房。

  如果说几个月前他见到的只是荒地,那么如今他见到的已经有了小镇雏形,而且不是大宋的那种脏乱小镇,而是和他后世记忆中差不多的、因为工业时代而来的那种交通便利、干净整洁的小镇。

  “这便是……这便是淡水!”

  下得船来,杨妙真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她原以为,海外之地必然是蛮荒瘴疬,若不是不毛之地,便是千里莽荒。可现在她眼前的淡水,比起任何她见过的地方都要整洁干净。

  除了远处的镇子让她惊讶之外,更让她惊讶的是山脚下与淡水河之间那广阔的田地。

  赵与莒迁到淡水来的庄户前后加起来共有三十余户,耕牛六十五头——这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已经是在不惊动官府的情形下能弄到得最多数目了,其中大半倒是石抹广彦自乱成一团的金国弄来。除此之外,还有八十余匹马,与牛相比,从金国弄马来反而轻松些。这三十余户庄户加上六十五头耕牛,几乎是日日不停,在原本是一片荒野的淡水河北岸,开辟出大片的良田。田边还特意留下沟渠,方便防旱排涝,从港口处望过去,这些沟渠将田地分割成一大块又一大块的,宛若棋盘一般。

  “这便是淡水!”杨妙真又叹了口气,这样一块地方,如果没有瘴疬,那与人间乐土有何差别?

  “河之北岸,尽数是我家主人的。”赵子曰不失时机地道:“只要有人手,我家便可在此辟出万倾良田!”

  “何止万倾,十万倾、百万倾也不只!”方有财不知道这位美艳矫健的少女是谁,但见她能站在赵与莒身侧,想来至少也与家中义学少年身份相当,因此笑道。

  “极目所见之地,尽数是我们的。”赵与莒抿着嘴,说出一句此时众人尚不明白的话来:“视线之外,也是我们的。”

  “大郎,我备好了车马,请大郎上车吧!”方有财又笑着道:“一路风浪颠簸,大郎先去休息一会儿?”

  “这先不急,方管家,我问你,那些屋子建的如何,是否够用了?”赵与莒再次称呼方有财为管家,方有财心中一动,这绝不是口误,赵与莒也几乎从不出现口误,他呼自己为管家,那便是有意提拔自己了。

  “回大郎,一共建成了三百四十大间,其中一百二十大间已经是上梁布瓦,如今便可住人了!”

  “开出多少田亩?”

  “义学少年每日都在算,咱们用的是曲辕犁,如今开出了五千余亩!”一说起田来,方有财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按捺不住。(注1)

  此时粮食产量极低,便是湖州明州这般上田,最高亩产也不过五六石(注2),均产不过三至四石,这五千余亩,年产有两万石,淡水一年两熟,约是四万石,若是抓紧时间再开出些田来,那便无须再从大宋运粮了。

  不过,要想将这数千亩地都种上,又得需要大量劳力,靠几十户庄客,倒是有些为难。赵与莒看了看身后,自己此次随船来的,虽说多是工匠,不过有些工匠暂时找不到用武之处,也可以改行耕种。

  李锐在船上等候良久,还未接得下船通知,心中早有些焦躁不安。明明听得水手说已经到了,为何半晌仍不放他们出去?

  他有些迫不及待要看看自己即将居住的所在了,若如同那悬岛般,只是座到处是石头树木的岛,这许多的义军如何能住得下!

  终于,他听到了竹哨声响,那些被称为义学少年的执事,都是用这竹哨声传递些简单消息,比中开饭、就寝之类的,李锐现在也分得清一些了。他蹦了起来,抓起自家的小包,大声嚷道:“下船了!”

  “李锐,你不是最不愿来的么,为何如今却如此高兴?”有个工匠笑话他道。

  “哼!”李锐瞪了他一眼。

  他会如此变化,却是因为一事,在悬岛上时,为了尽快让义学少年与这些义军熟悉,赵与莒曾组织过一次演练。义学少年先是做了队列练习,然后都拿着布包石灰扎住头的竹枪,与双倍于他们的义军打过一场混战。虽说义军都有厮杀经验,混战之时也有些马虎,可最后纪律严明的枪阵几乎完好无损地将义军全部“刺杀”,这战果让李锐极为震憾。

  他虽说崇拜叔父,却不是笨人,这让他意识到,陆佑平所说的“规矩”是如何重要。他听得义军中老人赞道,当初岳爷爷领的岳家军,便是靠着“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规矩,逼得金人哀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自己若想长大后能助叔父一臂之力,这规矩,还真得好好学学!

  此次来流求的,只有三远船,至于雇请来的那三艘海船,一是因为船速跟不上三远船,二则是不希望他们知晓通往淡水的航道,因此未曾前来。每艘船上仍有七八个义学少年,负责约束他们之人,经过这些时日,他们早与义军熟识了。下船之后,按着事先约定,众人排成队列,虽说还有些散漫,却总算未曾在码头滞留,纷纷走向淡水。

  这砖铺的道路,让众人觉得格外奢侈。

  此刻,赵与莒、杨妙真还有方有财,却乘在马车之上,先一步到了这新镇之中。

  过了镇子大门,杨妙真更是惊叹,若是放在赵与莒穿越的那个时代,这样的屋子属于老企业建的职工宿舍,可放在这个时代,却既整齐美观,又节约时间。赵与莒特意问了下水道之事,淡水常年气温偏高,若是卫生做得不好,只怕会有各种疫病流行。

  “在这地下用砖砌着,那个番人邓肯出了不少主意。”方有财实话实说。

  赵与莒“哦”了声,邓肯给扔到流求来之后,他几乎忘了这个威尼斯商人,如今看来,将他扔在此处正是合适的。罗马人有建各种水道的传统,修下水道,倒确实算是个内行。

  “黄花蒿移植得如何,可曾种活了?”

  “大郎反复交待的事情,小人哪敢怠慢?”方有财道:“种活了,种活了一大片,秋爽每日都去看,只是味道却不好闻。”

  提起黄花蒿,方有财便觉得反胃,凡是在淡水的工匠庄户,每隔两日便得饮上小半碗黄花蒿汗兑水,秋爽要领着人一一察看登记的。众人现在都知道流求乃海外蛮荒,可能有瘟疫瘴疬,而这水便能解此,因此都不敢敷衍应付。因为这草需得新鲜草汁才可,故此去年十月时,赵子曰连着泥土送来一大片,都被种在淡水附近的荒坡上,每日都有人照看。

  “若不想死,这黄花蒿水都得喝,我也不例外。”赵与莒看了杨妙真一眼:“四娘子,我怕义军未必肯喝,到时还须劳烦你了。”

  杨妙真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赵与莒也不管她,自顾自走进一幢屋子里,察看屋子是否合牢固。这屋子粘合剂自然不是水泥,而是沙子、粘土与石灰的混合物,虽然比不得水泥牢固,建平房却已经绰绰有余了。屋子未曾粉刷,因此看上去还有些简陋,面积大约有后世的四十平方米,只有前门没有后门,到时用木板或砖头将中间隔开,后间可为卧室,前边便是堂屋了。屋子开了两扇窗,前后相对,故此也不觉气闷。

  赵与莒等等头,出了屋子又道:“去义学看看。”

  义学是关键所在,赵与莒反复交待过,要优先建义学,义学的图址都是他亲手画的,故此方有财道:“大郎,义学在这镇子中间,用砖墙围着的便是。”

  “哼!”杨妙真撇了下嘴,觉得极是无趣。那日在悬岛之上,赵与莒既未惩罚赵子曰,也未对他擅自对杨妙真提条件之事做出评价,杨妙真起初还有些想兴师问罪,可遇到赵与莒提也不提那事,反倒让她心虚起来。故此,这些日子,她都尽可能不与赵与莒说话,在船上相遇时,也只是以目示意罢了。

  义学都已经上了梁铺了瓦,共是十间宽敞的大屋子,便是窗户,也比那些住的屋子要大上许多,使得里头亮堂堂的。赵与莒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少了,仅这一次便有六百零五人须得入学。”

  “入学,入学做什么?”杨妙真终于忍不住问道:“莫非你还想叫他们读书识字考秀才得功名?”

  “希声、阿妤,包括子曰,都是我家义学里出来的。”赵与莒看了她一眼:“他们你都认识,觉得如何?”

  “义学少年尽数家中义学出来的?”杨妙真瞪大了眼睛道。

  “将围墙扩大来,这周围的四排房子都包进去,义学孩童尽数住在此处,另辟一座院子开办女学,阿婉此次随我来了,她与阿茹一起,照看女童。”赵与莒继续吩咐。

  注1:牛一天能耕地两亩多,延安大生产时,一个外号大洋马的战士尹光普,一天开垦四亩二——这还不是最高的纪录,国人之吃苦耐劳,由此可见一斑。六十头牛按日均一亩算,开出五千亩田需得八十余天,近三个月。

  注2:宋人高斯得《耻堂存稿》中载:浙人治田,……其熟也,上田收五六石。

六十六、隔墙常须防有耳

  大宋嘉定十年(西元1217年),泉州。

  蒲开宗有些闷闷不乐,挠着自家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朝庭的和买法越发让人难过,来泉州的番船已经很少了,偏偏在这时又闹出海贼袭岸的事情,这让他这个半官半商的海獠心生惧意,大宋原本是他这等人物之安乐乡,可这些看来,他的日子也越发地难过了。

  或许该迁回祖地?正好去圣地朝拜,看看自家祖先们生活的地方……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转便消失了,让他抛开大宋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所在,去海外蛮荒之地,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海外诸国,有哪个能象大宋这般有着众多享受?

  正思量着,一人匆忙走了进来:“蒲主簿,你可曾听过新来的知府是何人?”

  “送罢一官又一官,不过是替朝庭守着钱袋子的……”蒲开宗见是自家同僚,不以为意地说了句,然后瞪着眼睛:“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些海贼!”

  “来的是真景元真德秀,倒也是我们闽人。”那人笑道:“海贼不过藓芥之患,若是这位真大人不好侍奉,咱们便尽数得丢了乌纱帽!”

  “我倒以为,换一位知府大人算不得什么大事,泉州为海商云集之地,如今和买之策,原本便于海商不利,再加上那海贼……唉!”

  “蒲主簿家中有海船八艘,日进斗金,自然是担忧海贼了。”那同僚冷笑了声:“我却只靠着这些微官俸养活一家,不可不逢迎上官。”

  蒲开宗知道他是嫉妒,也不与他多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出了衙署。他行至大街之上,正欲回自家,突然听到有人唤道:“蒲主簿久违了,这一向可好?”

  这声音很是熟悉,蒲开宗回头去看,当见着那人蜂首环目虬须的模样时,心中一怔:“你如何会在此处?”

  这人开口一笑,露出口大板牙来:“我为何不能在此处?”

  “随我来随我来!”蒲开宗见他,知道是来寻自家的,看了看左近没有熟人,拉着他便上了旁边名为“群英会”的酒楼,寻了个包厢坐了,又让随从看住门口,这才埋怨那人道:“如今官府正在缉拿你等,贤弟你如何跑到这岸上来了!”

  那人冷笑了声:“官府?你蒲主簿不就是官府?连你蒲主簿都能跟我称兄道弟,那些差役兵丁又如何会出力气?”

  蒲开宗有些讪然,这人复姓欧阳,双名映锋,也是在南海讨生活的海贼头目,原本与他便有交情。象他这般有着海船的,若不曾与海贼有交情,船根本无法出港。

  “蒲主簿,小弟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的。”见蒲开宗不说话,欧阳映锋道。

  “贤弟有话便说,你我兄弟,提什么求字!”

  “刻钟之事蒲主簿可知?”欧阳映锋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几年来,刻钟迅速传遍大宋,大些的城市,富贵人家,谁家不摆着一两座,那千贯的大钟摆不起,百贯的却不是什么难事,蒲开宗家中殷实,便摆了一座千贯、两座五百贯的。听得欧阳映锋如此问话,他心中一动:“怎么,有人要送一船刻钟去海外?”

  “一船刻钟?”欧阳映锋舔了舔唇,这几年来,刻钟几乎超过丝绸,成了最抢手的海货了,他冷笑了声:“一船算甚,我们这次要做票大的,做成了,大伙都是吃喝不愁!”

  “说来听听!”蒲开宗眯了一下眼道。

  他虽说有官身,又有海船,但若是时机巧合,他也不介意做回海贼,实际上他家海船在外时,时常会做些劫掠的副业,也正是因此,他才与欧阳映锋这般的海贼头目攀上了交情。

  “有个叫丁宫艾的,蒲主簿可曾听过?”

  “那个倭人?”

  “正是,他打探得那些刻钟,尽数是在庆元府某座荒岛上产的,因为离沿海制置使近的缘故,他一家吃不下,故此向王子清、赵郎(注1)说了,愿以他二人为首,会合咱们南海十八岛的弟兄,将这岛夺了,掳走匠人,自此以后,咱们便可造刻钟,那才是财源滚滚,在家做个太平富翁,岂不远胜在海上日晒雨淋?”欧阳映锋低声道:“这可是在沿海制置使口中夺食,王子清赵郎二人合起来有船十八艘,我有船五艘,加上其余头目之船,共有大小近百艘,这等好事,兄弟我自然不会忘了你蒲主簿,故此来寻你相助!”

  蒲开宗知道他这话无非是讨巧卖乖,这些海贼虽然聚拢起来有大小近百艘船,可多数是那种小舢板渔船,大海船不会超过十艘。那岛若是在沿海制置使边上,没准便要与大宋水军开仗,靠着这些船去,未必有胜算。但加上自己八艘海船则不然,船上装载的海贼人数会翻上一倍。因此,他还是怦然心动,那刻钟的价格实在让他不能不起贪念。

  “贤弟,亲兄弟明算帐,我出五条船,能给我几成?”盘算一番之后,蒲开宗问道。

  “十八路人舟,加上蒲主簿便是十九路,王子清、赵郎二人人手最多,他们分得一半,咱们兄弟再分三成,我一你二。”欧阳映锋早就想好,因此毫不犹豫地道。

  蒲开宗看了他许久,这欧阳映锋可不是个爽利人物,但此次却能如此一口答应这般条件,实在是让他怀疑。

  “实不相瞒,这分法是王子清、赵郎拟的,我另有打算。”欧阳映锋狡猾地笑了笑:“那丁宫艾与我商量过了,夺了那岛之后,我二人联手,做掉王子清、赵郎,吞了他的份子。我知道这二人近来极是猖狂,连蒲主簿的海船都在他们手中吃了亏,故此才明言以告。”

  蒲开宗心中冷笑了声,只怕完事之后,他们还想吞了自己份子吧。

  “蒲主簿,咱们掳来工匠,总得寻处地方落脚造钟,货也得有个正经人家出手,这两样都非你莫属,故此蒲主簿莫要猜忌。”他虽是神情未变,可欧阳映锋有备而来,怎会猜测不出他的心思,笑了笑道。

  “如此说来,果然是场好买卖。”蒲开宗正欲答应,心中又是一动:“那岛与沿海制置使有关,莫非是官府中人?”

  “这个便不知了,就算是官府中人又如何,为了真金白银,皇帝官家也敢拉下马扒了龙袍,何况是一个狗官!”欧阳映锋笑嘻嘻道。

  蒲开宗也觉得应是如此,全然忘了自家也是狗官之一。

  二人正商议细节,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他们说的事情却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便是蒲家的仆人,蒲开宗也将之支使去开门了,故此二人立刻闭嘴。欧阳映锋有些不耐,他瞪着眼睛来到门口,却看到一个二十余岁的书生正摇头晃脑地与那酒家争执。

  “这分明是学生我先来的位子,为何要让与他人?你这店家好生不讲道理!”

  “小人哪有不讲道理了,只是求学究换个座位,此处已有人定了。先前学究只说小坐片刻,故此小人允了,如今定座之人已到,小人实是……”店家也是个唇舌伶俐的,说起话来噼噼叭叭,将那书生到嘴边上的子曰诗云尽数堵了回去。

  “学生在临安,也是时常去你这群英会的,不曾想到这泉州,反倒被你……”

  “之政,休要争执,朱子有言,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注2)。”那学生还待叨唠,与他同座的四十岁左右的人沉声道。

  “先生教训得是。”被称为“之政”的书生脸上虽尤有不平之色,却是收声闭嘴。那先生又对掌柜道:“我这学生只是爱此处当街临海,可见着那浩渺烟波罢了,既是有人定下,那就请与我等换上一桌。”

  “原来是两个酸儒。”欧阳映锋回头向着蒲开宗一笑:“蒲主簿,事便如此说定了。”

  见是不相干的人物,蒲开宗也不以为意:“贤弟,那丁宫艾未必可靠,你要小心他。”

  一个小二恰好站在二人身边,听得“丁宫艾”三字,神情微微一变,看了二人一眼之后,收拾收拾东西便离开了。蒲开宗与欧阳映锋都未注意到这一点,两人拱手告别,欧阳映锋下楼时又道:“蒲主簿,功成之日再与你痛饮!”

  蒲开宗微笑拱手,正要唤小二过来结帐,却见那个二十余岁的书生走了过来向他拱手:“阁下请了,学生恩师遣学生来,想请教阁下是否有空,若是有空,能否移驾一叙。”

  蒲开宗对这酸迂儒生原本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人家来请,他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也未曾倨傲推辞,来得那人身旁,见礼后坐下。

  “兄台,我曾听闻这泉州海商云集巨船往来,看兄台模样,似乎应是海商?”

  蒲开宗知道自家形貌颇异于宋人,听他如此探问,也不以为意,笑道:“小可祖上原是番人,不过迁至大宋已有百年,归化日久,便是小可,也是在大宋出生,学的是仁义廉耻,读的是春秋经义。”

  “那是我冒昧了,还请兄台恕罪。”那中年人拱手行礼,然后皱了皱眉:“方才我坐在那窗外,发觉海上尽数是些小船,街上也甚为冷清,不知这是何故,我自远道而来,一时好奇,故此发问,还请兄台不吝赐教。”

  “一时好奇,鬼才相信!”蒲开宗心中冷笑,这人模样,分明是饱读诗书的,又带着学生,此人十之八九,是途经此处的官吏。想到此处,他也不直说,只是打着哈哈:“此时刮北风,正是扬帆出海的时候,哪里会有海船逆风入港?”

  “是极,是极,原是我想差了。”那中年人恍然大悟:“兄台久在泉州,自是对此熟悉的,到得起南风时,每日会有多少海船入港?”

  听得这人细细察问,蒲开宗心里更是凛然,他猛地想到出来时同僚说的,泉州府新任知府是个叫真德秀的,莫非就是此人?若是他的话,他来得倒是快,他口间中带着闽音,听闻原是闽人,这海上事情,不可能一无所知,方才他那模样,分明是做伪。

  “在下不曾留意过,兄台口音也带有闽声,不知是何方人士?”他试探着问道。

  “我家先生便是……”那被称为“之政”的书生正待说话,中年人咳了一声,他便闭住了嘴。见自蒲开宗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那人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张的问题,唤了声叨扰便告辞了。

  蒲开宗瞧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朝庭和买之政不罢,海面盗匪之乱不平,便是换了当今丞相史弥远来了,也只有束手无力。这人就算是新任泉州知府真德秀,也不过是混完几年便离开的书呆子罢了。

  他与这中年人说话之时,方才那神色一变的店小二悄悄来到楼下,寻着掌柜的低声道:“掌柜,方才蒲主簿与那个汉子提到了丁宫艾。”

  “果真?”掌柜的大喜,向外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拉着那小二躲到一旁。

  蒲开宗便是再谨慎,却也不曾想到,丁宫艾这三字对“群英会”酒楼会有如何影响。这“群英会”酒楼是四年之前在临安开的,走了当朝丞相史弥远管家的门路,短短四年间,便在绍兴、建康、泉州等地开了分店。这“群英会”酒楼背后东家姓霍,却是绍兴府山阴县霍家庄的霍重城,在霍重城背后,更是赵与莒在为他出谋划策。

  因为当初被丁宫艾走脱的缘故,霍重城便花了重金请人建这“群英会”,在人口密集之处,既可安置他家中那些觊觎他产业的亲族,又可打探各地消息,寻找丁宫艾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暗地里对丁宫艾的悬赏已增至十万贯,丁宫艾如若不是常年在海外,只怕在大宋寸步难行。

  得知此事与那蒲主簿有关,“群英会”掌柜不敢怠慢,忙令心腹连夜北上,赶往绍兴,将这丁宫艾的消息传了回去。又遣盯着蒲开宗,发觉他家几艘海船空货出海,便再度遣人北上传信。

  注1:此二人皆是当时泉州附近大海盗,史料中有记载。

  注2:见《朱子家训》

六十七、沙中总能淘赤金

  “便是此处了。”

  致远号作为三远船中的第一艘,论及舒适与宽敞,都比不过它的姊妹们,不过赵与莒凡是乘船,必定将之作为自己的旗舰,这次自淡水出航也不例外。

  “大郎……”赵子曰神情有些复杂,看着眼前的地方。

  这是在后世被称为“基隆”的良港,三面为矮山所包围,北面临海,海中又有两座岛屿,故此实在是天然良港。比起淡水,它在为良港之上的优势更为明显,但缺点也有,那便是地方较窄,不利于扩展。

  “你便留在此处,我将东海号船也留在岛上,每三日给你们送一批补给,一切事务由你做主。”赵与莒微微一笑:“管紧一些,砖瓦木料让方有财替你备好,东海号多跑上几趟,先建堡垒,再建围墙,墙一定要高,你明白么?”

  “东海号”是一艘两百斛(十吨)的小船,较之一般渔船稍大些,这次也随着赵与莒来到此处,为的便是这个用途。

  “是。”赵子曰感慨万千地望着眼前的景致,他明白,这是赵与莒对他在杨妙真事体上擅自作主的惩戒,同时也是将一副重担交在他身上。

  “事情做得要机密,待得一切完成之后,便将工匠送回淡水,来去都将眼蒙住。”赵与莒道:“我会直接自陆上运送工匠来,再派第四期的义学少年与你一起看管,此事至关重要,只许你一人知晓。”

  “俺也知晓了!”赵与莒在与赵子曰说话,旁边的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虽是如此说,实际上却是一无所知,只晓得赵与莒将赵子曰发配到了这个蛮荒之处。她对赵子曰没有好感,不过怜他一片忠诚,却被外放于此,觉得赵与莒有些赏罚不明罢了。

  “我许你三年,三年之后,便接你回山庄。”赵与莒没有理她,这段时间来,虽然每次外出都将她带到身边,但大多数情形下都是晾着她,最初杨妙真还有些抵触,但见了淡水给义军移民准备好的地方还有那河畔广阔的耕地,她的抵触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大片的荒地,都属于赵与莒,他愿意以此来接纳义军,实在是了不得的胸襟。杨妙真自问,若是这片地属于自己,也未必肯以十一的租息租给旁人。

  在义军抵达当日,赵与莒便以淡水小主人之名义宣告,凡是在淡水定居者,不论男女,只需按着淡水规划干活、上学,三年之后,无论男女满二十岁者便授田五十亩,每年只需缴纳田中收获十分之一为租息,再连续耕种五年,所种之田便永久归属其人,每年只需缴纳田中收获三十分之一用于修桥、铺路、办学之类义举。这宣告被石匠刻成碑文,立在淡水义学之中。

  “孺子赵与莒,添为淡水之主,于此为誓,子孙万世亦不易之:凡有所出者必有所入,凡有所劳者必有所得,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杨妙真心中又想起那碑文最后一句,她不知这是借用了陈亮“功利”之说,只是觉得这话说得实诚,义军移民在此,以自己劳作换得田地,再以田地产出换得淡水佑护,实在是再公平不过了。

  “四娘子,你有所不知,此处盛产黄金。”赵与莒不打算瞒着杨妙真,这些天晾着她,已经足够打击她的傲气,让她静下心来思忖赵子曰提出的是否为非分要求了。赵与莒惩罚赵子曰,只是为他擅自作主,对于他替自己纳下这位美妾,他心中还是挺满意的。

  今年十七岁,待自己十八岁时,她也不过是二十三岁,正是花朵最灿烂之时呢。

  “啊……黄金……黄金!你如何得知?”他突然开口对着杨妙真说话,让杨妙真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惊讶得瞪大了眼。

  “我自是知道。”赵与莒微微一笑,基隆金瓜石乃亚洲最大的金矿,开采出的黄金超过六百吨,在全世界也是极罕见的大型金矿。

  这里采出的黄金,他暂时并不打算使用,而是要等到时机成熟,再拿出来。而且,此处除了黄金,煤、铜、硫磺等矿藏都是极多的,若是条件许可,也要一并开发出来。

  “你为何告诉俺此处有黄金,便不怕俺回着淡水,带着义军将你们尽数杀了,将这岛夺了,黄金岂不也归俺所有?”瞪着赵与莒好一会儿,杨妙真突然问道。

  赵子曰眯着眼,几乎是本能地向赵与莒靠过来,赵与莒却摆了摆手,对着杨妙真一笑:“若你是如此人物,便不会为了义军应允子曰提的条件了。”

  杨妙真脸腾的红起来,她觉得面颊发烧,可仍然努力让自己瞪着赵与莒:“可若是俺如今改了主意呢,杀了你,不但得了你的岛和黄金,也不必做你的……你的……”

  “小妾。”赵与莒替她把她不爱听的两个字说了出来。

  “你!”杨妙真瞪大了眼,怒发冲冠:“无耻!”

  “四娘子,如今我才十二……哦,刚过了生日,已经是十三了。”赵与莒淡淡地说道:“我家中有高堂在,婚姻之事,不能自己做主,不过纳妾之事应无妨碍。你且放心,我必善待于你。”

  “你!”杨妙真捏得拳头咯吧咯吧直响,赵与莒虽说已经十三,可身高比她还是矮一个头,加上又是一副文弱模样,她看到赵子曰在一旁歪着头装什么都未听到,过去便是一拳加一脚,打得赵子曰在地上滚了一圈,她心中才觉得好受了些。

  “赵与莒,你不过是一个屁孩儿,也想纳俺为妾?俺是为了这义军弟兄,才与你虚与委夷!”觉得出了些气,可一见到赵与莒那挂着淡淡笑的脸,杨妙真又是怒火中烧,她指着道:“哼,俺这一辈子不嫁了,不会与你这屁孩儿为妾。”

  赵与莒微微笑了笑,知道她这话却是半真半假,见她急得脸皮羞红双眼水汪,心中又是一动,忍不住调笑道:“我如今十三,再过二三年便是十五六,那时便不是小屁孩儿了。”

  “你便不是小屁孩儿了,俺也……俺也……”杨妙真大急。

  “那你说何时才愿嫁与我为小妾?”赵与莒眯了一下眼睛:“我替你安置部曲,有所劳者必有所得吧?”

  “除非你能胜过俺,俺才嫁与你!”杨妙真终于觉得自己寻着了一个方法,大声对着赵与莒吼道。

  她因为激动与羞涩,脸蛋红艳欲滴,嘴唇也因为恼怒而嘟了起来,眼睛也瞪得老大,原本明艳的双眸,如同含着两汪水泡一般,仿佛一挤就会破了。赵与莒点点头:“胜过你虽是不易,却也不难。”

  说完话之后,他拍了拍手,船内鱼贯走出六个义学少年,为首的便是秦大石。他们手中都执着机弩,在这船上,若是被他们围上,便是比杨妙真强上十倍,也无法脱身。

  “你埋伏人手……”杨妙真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你是防着我?”

  “若只是防着你,我便不让他们出来了。”赵与莒神情仍是平静:“四娘子,以后他们六人由你教导,我的安危,便交与你们了。”

  这是警告,同时也是信任,杨妙真瞪大眼睛看着赵与莒,她发现自己越发地看不透这个少年了。

  “俺不教!”杨妙真心中想如此说,到了嘴巴边上却变成如此:“俺为何要教他们?”

  “我来教你识字,算数。”赵与莒偏了一下头,仿佛是对她笑了笑:“四娘子,以此交换,如何?”

  “如此也算公平。”杨妙真不自觉地说道。

  “大郎,我下船了。”赵子曰看着这一幕,忍着笑道。虽然杨妙真方才的一拳一脚打得重,可对他这般壮小伙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注意保重,黄花蒿汁要喝。”赵与莒点了点头,只是简短地说道。

  赵子曰进了船舱,不一会,唤出一队工匠来,这些工匠是方有财专门挑过的,他们在此完工之后便会被送回陆地,故此他们对自己来建的这个地方是何处一无所知。

  当“致远号”启航之时,赵与莒站在船尾,一直看着陆上向他挥手的赵子曰。杨妙真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表露,心中微微一动:看来这个赵与莒,并未冷静到毫无情感的地步。

  “便是没有此处的金矿,你家也已经是富可敌国了,何必让他在此?”忍不住,杨妙真问道:“俺虽是瞧不大起你,却也知道你不是只认金银不认人情的守财奴,故此休要虚言欺诓俺!”

  赵与莒调教出的义学少年,包括赵子曰这般中途投靠的,因为这些年来见惯了他的做为,个个都对他近乎盲目信赖,少有如同杨妙真这般与他说话的。他觉得新奇,也爱多说几句,故此解释道:“此处金矿却不是为我家准备的。”

  “那是为何人?为了俺们义军?”杨妙真拧着眉,想了许久,迟疑着问道。

  “四娘子,你想到的只是义军,我想的却是天下百姓……”赵与莒说了这一句,自觉有些失言了,然后摇了摇头:“休要再问,与我回去罢!”

  回到淡水之后,赵与莒又住了一日,便随船离去。此次来流求,因为事关重大,他虽然在信中反复说过,但还是忍不住要来叮嘱一番。义军自成一家,如若不能将他们争取过来,便是有杨妙真在,他们迟早也会尾大不调反客为主;相反,若是能将他们争取过来,即使杨妙真如史上一般与李全结合,赵与莒也不担忧流生会发生什么变故。

  争取义军忠心的方法并不很高深,无非是赵与莒记忆中后世某支军队的那些手段,他们厉害到能将昨天的敌人立刻转化为“解放战士”,忠心耿耿地去与世界头号强国拼命。这些诸如解衣推食、忆苦思甜之类的活动,赵与莒当初为了在义学少年心中建立起忠诚,便施展过,只需交待他们对着义军再做来便是。赵与莒相信,杨妙真兄妹的号召力,终不如饱食暖衣真心诚意更有力量。

  三远船将所有不愿留在岛上的工匠尽数带走,有了红袄义军,他们这些雇请来的工匠便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在岛上比回大宋更逍遥自在的缘故,这些工匠中倒有近半有意留下,离开的也是想回家与家人商量,举家迁至流求来。对此,赵与莒都是举双手赞成。

  阿茅目前三远船离去,一边挠头一边流泪,他最初接触的那个宋人工匠,便随着三远船一起回了大宋。他心中不太明白,这些宋人为何建起了房子,却又离此而去。

  “你小子倒有几分良心。”在他一旁,方有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休要再流马尿了,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李邺仍留在淡水,他、陈任与秋爽为淡水义学少年之首,他之所以未曾被轮换回去,原因在于他的脾气性子,极适合带义军中的少年。他跟着武师学了三年拳脚刀枪,论起手下的功夫,三五个人倒也应付得来。陈任拳脚则弱了,学识上虽是可以为淡水义学之师,却未必能压制住这些野惯了的小子。

  除此之外,赵与莒还希望李邺能将淡水青壮组织起来,每日都操练一个小时——因为刻钟的缘故,淡水如今开始以小时计时了。

  如今悬岛上只留下不到二十的义学少年,绝大多数头三期的义学少年都被遣到淡水,他们休息依旧按着当初在郁樟山庄的规矩,集体住在淡水义学边的排屋中,每日晨跑、早读,轮流给义学讲课,下午领着这些新来的少年们帮着淡水干活,夜晚则教算数。

  上午读的教材,有三字经、千字文,还有极重要的一项便是由义学少年讲当初在郁樟山庄时的生活。热气球、水磨坊、缫车、刻钟还有许其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被说出来,在让这些听课的对郁樟山庄极为仰慕的同时,还不知不觉中被灌输了对山庄的忠诚与归属,而这忠诚与归属,最终都集中到赵与莒这主人身上。

  赵与莒定下的每月一考的规矩,在此也得了执行,因为此次送来的匠人中,便有会造纸的,岛上又有的是树皮茅草,不过一个月后,淡水的纸便能自己供应,不必再从陆上运来。这些少年们学着自制铅笔、粉笔,用岛上自制的纸写字,起初自然也都是歪七扭八的,让人忍俊不禁。

  除了造纸的,还有晒盐的、制陶的,这些都对流求自力更生极有意义,方有财只管建设,如何调配上却是陈任与李邺、秋爽、陆佑平等义学少年商量着处置。红袄军迁来的工匠虽说年纪长于他们,却因为自悬岛起便听从他们之语,又有杨妙真的叮嘱,见他们处事公正利落,渐渐地也习惯服从。

  毕竟有旁人操心思,自家只需每日做工,便衣食无忧,更不必担心官府来砍了脑袋,这等生活对于绝大多数红袄军工匠而言,是做梦也不敢想的生活了。

  便是有几个刺头的,也在与义学少年的数次冲突中被打服了气,这帮子义学少年打起架来,一向是数十个围殴,几个刺头根本无力与他们抗衡。

六十八、自有妙手破妖氛

  大宋嘉定十年正月二十八日,刮了许久的西北风终于稍稍弱了些。悬岛灯塔,孟希声极目南望,神情有些忧忡。在他旁边,李一挝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边吹着叶笛,一边东张西望。

  “一挝,大郎将江南制造局安危托付于你我,你怎能如此怠慢!”见他这模样,孟希声抱怨道:“若是出了差池,我们百死不能赎罪!”

  “放心放心,大郎当初不是教过做应急预案么,如今预案已经布置下去,岛上所有人都明白若是有事应如何去做。”李一挝咧着嘴笑笑:“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准备充足,还怕什么来着!”

  “我不是怕万一么,若是有事,恐怕不是去年那般小打小闹了。”孟希声勉强一笑:“霍重城也来了,还带着大队人手……”

  “他是怕又让那丁宫艾跑了。”李一挝撇了撇嘴:“他那帮人手,虽说枪棒娴熟,可我看未必胜得过咱们岛上的护卫。”

  去年海贼攻岛之后,赵与莒虽是不曾追究那些护卫,事后更是归功于其,但自那之后,赵子曰得了赵与莒密令,将这些护卫慢慢清退。新招募来的都知道那批下场,故此日日操练,如今近百人的岛上护卫,全是义学少年一手操练出来,“令行禁止遇事不乱”八个字,已经可以做到了。

  与他们相比,霍重城带来的护院根本就是一群乱糟糟的乌合之众,故此,李一挝瞧不大起他们。

  “你们二人在此处瞧见什么没有?”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谈话间,霍重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如今霍重城已是十七岁,与二人年岁相若,但个头却要高也半截,他身高膀阔,声音浑厚,与十一二岁时那模样几乎完全两样。

  “什么也没见着。”孟希声道。

  霍重城踏着石砌上来,举目向远处望了望,他身后的那群伴当也乱糟糟地挤上来,将孟希声与李一挝都挤到旁边。二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无趣,便向霍重城告罪了声下了山去。

  “这两小厮却是无礼,咱们来了他们便走。”一大肚汉子向霍重城嘟囔道:“也是大官人宽宏,否则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霍重城嘿嘿笑道:“不过是上岛时被他们喝斥,你却一时记在心上,白长了那么大的肚子!”

  “大官人此言是何意?”有个凑趣地来问道。

  “俗话说宰相肚子能撑船,船能撑得,那一定如老丘这般大肚子了,可你瞧瞧,他肚子比怀胎八月的孕妇还大,却长了个小心眼儿。”霍重城一边说边笑,身旁众人无论觉得他说得是否好笑,也都哈哈出声。

  他们都是些游手帮闲,仗着有两手拳脚,投得霍家庄混口吃食,自是将霍重城当着老子般顶着。霍重城失怙无父,没了管教,不过赵与莒盯他盯得极紧,他自家也是聪明人,因此倒不曾被这帮闲汉带坏了去,可一些小毛病总是难免。

  “大官人,船,瞧着船了。”众人正说笑间,突然有个眼尖的喊道。

  在东南方向的海面上,一艘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船不大,象是只渔船,故此霍重城在一愣之后便笑骂道:“一艘渔船,有何大惊小怪的!”

  “他是在海上颠了一日,胆子也吐出来了,故此变得无胆……咦!”方才被众人嘲笑的丘胖子抓着这机会调侃那人,但立刻自己也咦出声来:“大官人,不只一艘,有许多艘呢!”

  霍重城再向海天之际望去,果然,在那艘渔船之后,又出现了数艘船,其中至少有三艘是那种二千斛左右的大海船。

  “来了!”他心中登的一跳。

  然后,他听得灯塔之上吹响了竹哨,一口铜钟也当当地响了起来。霍重城向江南制造局望去,原本在外边行走的人纷纷消失在屋中,片刻之间,一队又一队的护卫执着刀枪弓弩,或上刁斗,或上城墙。

  刚刚下去的李一挝,更是领着六十余人小跑着冲向码头,霍重城撇了撇嘴,若是那些船中都装满了海贼,海贼数目只怕不下千余,凭这四十余人想将他们堵在港口,简直是奇谈。

  “送死的蠢货,看在阿莒的份上,我便拉你一把。”霍重城在心中暗暗嘟囔了声,然后向众人道:“咱们下去!”

  这些泼皮闲汉,原先都个个挺胸凸肚,一副英雄了得的模样,可此时却鸦雀无声了。听得霍重城招呼,他们才勉强向下,霍重城见了皱紧了眉:“杀一海贼,赏钱三十贯!”

  钱是英雄胆,酒是绝色媒,听得有赏钱,这些泼皮闲汉都大了胆子,想到这岛上也有几百条汉子,又借着地利,未必便打不过海贼,个个又英雄起来。霍重城自家却觉着面上有些无光,好在这些泼皮闲汉不是他带来的主力,留在寨子之中的武师与他家家丁,那才是真正能打的。

  自灯塔山下去,霍重城将自己的人叫齐,当他们到得寨门前时,寨门已经闭了,无论他如何叫嚷,城头的护卫就是不肯开门。霍重城一急,也上了城头,却看见原本停在码头的那艘船竟然挂上帆出了港口。

  那船上自然是李一挝等人,他们将船开到港口之外,堵着进港去路,然后下锚停船,以侧舷对着正在靠近的那些大船。这船便是赵与莒他们去流求前看到的在码头的大船,如今还不算是完全完工,船上还有些东西需要装备修整,不过在近海转转,已经不成问题了。

  “找死,若是用大船去撞,为何要抛下锚!”霍重城不懂海战,但见着那船落锚,他还是看出了不妥之处,大声骂道。

  “一挝自有打算。”孟希声面色苍白站在墙头,他胆子并不大,但按照郁樟山庄学得的规矩,这种情形下,他身为主事,必须站出来,而不是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希声,你开了寨门,让我们出去,好接应李一挝。”霍重城知道他得赵与莒信重,对他说话还算客气。

  “不可,霍官人,寨门闭锁之后,非是击败海贼,便不得再开,此是我家主人定下的规矩。”孟希声断然拒绝:“此战暂时无须霍官人,还请回宿住歇息。”

  “那个丁宫艾便在海贼之中!”霍重城吼了一声,但见着孟希声一脸肃然,便知道无法说动他。以他身份,自然不能与孟希声计较,无论如何也得给赵与莒留下面子,故此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等你家主人来人,再寻你算帐!”

  两人说话之时,海贼们已经逼近大船,对于这艘巨大的海船,海贼们或许也有顾忌,竟然减了航速,想必是在相互喊话。待发觉巨舰之上没有人影后,他们便放了心思。

  丁宫艾却觉得有些不妙。

  这艘海船太大,足足有他们最大一艘海船的两倍有余,如果上面全部装满水手士卒,应该可以藏个好几百人,但是,此刻船上空无一人,为何他们不利用船身庞大厚重的优势,来撞破自己?

  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让丁宫艾又想打退堂鼓了。只不过此次是南海十八家海贼联手,他的人手在其中算不得什么,故此决定进退的不是他,而是王子清、赵郎。他正想向那二人示醒,那二人已经开始催促:“结巴,赶紧上去,你是前锋,理应打头阵!”

  他们的声音是自海船上大喊传来的,丁宫艾恨恨地瞪了那边一眼,却让自家船上的水手喊道:“告诉他们,风声太大,咱们听不清。”

  双方喊来喊去之间,有船海贼不耐烦了,当先向前冲过去。这些海贼最擅长的便是乘顺风船打顺风战,有人带头,各船也都向巨舰驶去。

  “将这船夺来,便可成为咱们的座舰。”王子清对赵郎道。

  “他们未必应允呢。”赵郎指了指其余海贼。

  “哪由得他们!”王子清目中凶光一闪,冷冷地道。

  二人相视一笑,都是各怀鬼胎。赵郎再向那巨舰望去,发觉巨舰船头高于水线之处,突然打开了两扇窗子,他“咦”了声,刚欲说话,就见着一个大管子从其中一扇窗子伸了出来。

  “那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那管子移来移去,显然是在瞄准,众海贼都不是傻子,见着那大船原先便怀疑,现今更是疑窦丛生,便是抢先开船的几个贼首,如今也下令放慢速度,就差不曾落锚观望了。

  那大管子瞄准了最近的海贼船方向不再动弹,片刻之后,众人只看到火光与青烟自那大铜管中喷了出来,然后才听得声音。那声音初听入耳时,众海贼都呆若木鸡,只觉得天空中同时炸响一百个旱雷,才有如此声势,便是那艘大船,也因为这一声巨响而颤了颤。

  “轰!”

  自那大铜管中喷出的东西呼啸而来,被瞄准的行得最前的那艘海船无事,但其侧一艘海船传来一声脆响,接着,众海贼便看到那船上的桅杆连着帆一起折了下来。

  “这是何物?”众人脑子同时如此想。

  那大铜管缩了回去,众人还未在犹豫,另一处窗子里又伸出根大铜管,看着那铜管慢慢调动,众海贼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恐慌。

  “轰!”第二声巨响响起。

  众海船之船一字排开,近的离那大海船不过四十余丈,远的也不足百丈,故此所有在船上的海贼都年得明白,随着这声响,某样东西被自那大铜管中喷了出来,接着在空中散成两块,带着凄厉的尖啸,旋转着飞向另一艘海贼船。那东西飞得极快,海贼船根本无法做出规避,又是喀嚓一声,这艘海贼船桅杆也倒了下来。

  “又没打准!”李一挝破口大骂,他很努力用炮架和瞄准仪在校距了,可是两次都没打中瞄准的目标。只是因为海贼船太多,这才瞎猫撞着了死耗子。

  “这……这是何物?”

  欧阳映锋喃喃出声,他们距离那大舰尚有如此之远,对方用的也不是弩,一个铜管竟然就有如此威力?

  “妖术,定然是妖术!”一个海贼惊恐地尖叫起来,因为他们见着第一个窗子里的铜管再度伸了出来。那铜管左转右转,仿佛择人欲食,这次它将目标锁定在最为高大的海船上,这也是王子清与赵郎的座舰。两人一愣之后狂叫道:“转舵转舵,快起锚!”

  然而,在他们完成这一切之前,那铜管再次雷鸣般的响起。

  这一次稍稍准了些,自铜管中射出的东西虽然打中了王子清与赵郎的座舰,却未能直接绞住桅杆,而是贴舷扫过海船船头,然后撞上桅杆。在一片碎木烂肉飞溅之中,海贼们发出凄惨的哀鸣,五六个最靠前准备登舷战的海贼,被那东西绞成了两截,在他们身后,还有十余人受了重伤。

  那东西便落在王子清与赵郎跟前,两人如今终于看清了,这是两个半圆的铁坨,中间被铁索连着。显然,对方那船上,有一种海战利器,比之投石与床弩,对海船的破坏更大。

  心惊胆战的海贼们根本不能理解,这样的东西是如何从那铜管中射出来的,他们虽然多少也见过水军做战,可一向是以弓箭石弩为辅,以拍竿撞角为助,以接舷厮杀为主,几曾见过还隔着两百丈便可造成如此恐怖杀伤的利器!王子清与赵郎自家都被吓得魂不附体,何况是那些普通海贼,故此,他们的座船立刻乱了起来,这些杀人放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海贼,如今象是丧了家的伤犬,哀嚎着在船上乱跑,人人都想寻个安全的所在藏身。船甲板上众人都觉得不安全,便纷纷向船舱内挤去。

  他们这艘船上原本死伤不过十余人,可这时的惨叫混乱,落在其余海贼眼中,却以为船上受了极大损伤。丁宫艾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喊道:“转转,咱们绕开,避过这船!”

  象他一般“聪明”的却不只一个,几乎所有能动的海贼船都开始转舵,便是那两艘断了桅杆的,用纷纷改用桨。这匆忙之中,船又密集,哪里那么容易抽身,免不了你挤挤我我挤挤你,倒有几艘小船,被同伙撞得侧翻过去。

  就在海贼乱成一团时,那艘巨舰也起了锚,船上水手开始调整帆向,在这过程中,两根铜管先后又各放了三次,海贼船如此密集,这六下几乎例无虚发,又击断了三根桅杆,击伤了两艘海贼船。

六十九、何惧海贼登悬山

  “一挝,炮管过热,不能再放了!”

  负责装填的义学少年对着李一挝耳朵大叫,李一挝摘下塞住耳朵的塞子,哈哈笑道:“将炮拉回来,追上去撞他们!”

  众少年七手八脚地将青铜炮自炮位推出,用铁锁固定在舱板之上,李一挝轻轻拍了拍炮管犹自发热的大炮,又忍不住笑道:“这爆仗,果然厉害!”

  船上两门大炮,便是赵与莒为这艘巨船准备好的武器,巨船船首中层的巨大空舱,便是大炮藏身之处。这两门大炮,是花费了三年时间,先后耗损了赵与莒近二十万贯钱,才铸造成功,欧老根父子为此几乎都熬白了头。以成本来算,这两门大炮恐怕是世间最贵的武器,根本不可能量产,不过赵与莒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原本就不要过多,只需要这两门来为今后量产积累经验,同时训练炮兵。

  以后世而言,这大炮是十二磅短管榴炮,重六百斤,直射射程尚不足四百米,还算不得热兵器时代的王者,但在这冷兵器时期,它却是战场上无与伦比的利器(注1)。

  大炮用的是链弹,主要用于海上破坏敌船帆具,是一连串散弹裹在一起,靠出膛时的压力散开,没有膛线,炮弹射程并不远,不过是二里多点。李一挝喜好火药,引发大炮的火药也是他带着几个人按着赵与莒交给的配方和工艺一点一点做出的大颗粒火药,三年时间,他做出的火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多少。铸成这两门青铜炮之后,赵与莒立刻将之交与他,让他相机试炮。悬岛之外还有许多无人小岛,几乎每隔上十天半月,李一挝便会带着他这一组人,用船将这两门青铜炮运至无人小岛上练习。因为火药与炮弹不足的缘故,他们现在只能说是能将炮打响罢了。李一挝胆大,虽然如此还是将炮推了出来,给这些海贼一个“惊喜”。

  赵与莒对大炮安全极为重视,装填火药的份量、动作,发射后的清理,平日里的保养,都有极严的规定,李一挝又是知晓火药厉害的,故此不曾出现过炸膛之事,火炮冷确则是用醋冷法。这种大炮,已经比起几百年后的红夷炮在外形上更为适合战场需要,而且加装了瞄准仪、高低架,象李一挝这样跟着赵与莒学过些几何学的义学少年,已经可以凭借这两样来调整射距。

  因为所用主要为青铜的缘故,这种大炮射速不快,而且容易温度过高,每小时只能射出十二炮,平均五分钟才能放一炮,但可以连射四十余炮。

  前装滑膛炮虽是原始,不过工艺也相对简单,以大宋的铸铜技艺,完全可以制造出这种射程两公里之内的轻型炮来(注2)。

  海贼们被这超越时代的兵器吓破了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炮由于短时间内射击过多已经不能再发射了,见着巨舰向自己驶来,帆桨俱全的都不顾同伙全力逃跑,只恐慢了又遭巨舰上“妖法”袭击。李一挝嘴上说要追,可这巨舰毕竟尚未全功,他船上人手又不多,见就连失了桅杆的那些海贼船也靠着划桨在缓缓挪动,便转帆回港了。

  此战两门青铜火炮共发射了十二炮,砸断了八艘海贼船的桅杆,致使海贼一艘中型海船和三艘小船沉没,几乎所有船都在碰撞中受损。海贼死伤倒是不众,但那心灵上的震憾,却是前所未有的。

  这也是火炮在这个时空中第一次战例,李一挝“这爆仗果然厉害”的评论,也因之载入历史。

  墙上的霍重城看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他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对孟希声说什么好。

  “这艘巨舰,大郎称之为‘定远’,方才发声之物,大郎称之为‘火炮’。”孟希声笑了笑:“我也是初见其威,早知如此犀利,便放海贼更近些了。”

  “那丁宫艾又跑了!”舌头上象是打了蝴蝶结一帮,霍重城嘟着嘴唔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完全无关的话语来。

  “大官人,那船与那利器,莫非是我大宋水师之威?”被隔得远远的伴当亲随不曾听到孟希声与霍重城的对话,个个都是面目人色,便有人扬声问道。

  “正是。”孟希声也大声回应:“此乃江南制造局替沿海制置使造的战舰。”

  “果真是替沿海制置使造的?”霍重城嘴角弯了弯,心中一边盘算一边低声问道。

  “诓他呢,若是为外人知晓了咱们有这等利器,便是不视作谋反,只怕也得没为官有了。”孟希声声音压得更低。

  对于郁樟山庄的义学少年而言,霍重城也算是自己人,有些事情无须对他保密。但若不是他在悬岛亲眼见到这一幕,孟希声还是不会与他提起这火炮之事。

  “也只有阿莒才能想得出这些……多智近妖,多智近妖!”霍重城半是钦佩半是不满地说道:“也不知他心是如何长的,我向来自诩聪明,在他面前却与孩童无异!”

  孟希声笑而不语,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只能说大郎果真是得了仙家指点。他望着“定远”号入港,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无事了,海贼破胆,应是不敢再来。”

  他这未免太小看海贼了,“定远”号与大炮之威,虽然将海贼吓得扬帆远遁,可回过神之后,也激起了海贼们的贪欲,有如此巨舰,再配以这等利器,他们完全可以纵横五洋,甚至连各国水师也不放在眼中!

  “王兄,此物若不夺来,这大海之上,你我便再无用武之地了!”赵郎在冷静下来之后对王子清道。

  “确实如此,发信号,让众家头领聚到咱们船上来一叙,硬攻是不成了。”王子清也是目露凶光,他们原先的座舰被砸伤,虽然不影响航行,却总让二人心有余悸,故此个个都是胆战心惊。

  聚拢来的海贼首领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彼此之间免不了相互埋怨,特别是几个折了船损了人的,更是骂声不断,无一例外都是在骂丁宫艾。丁宫艾给的消息,只说这岛上有几百青壮,却不曾说还有这般利器。早知有这东西,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大模大样地找上门去。

  “倭艾,你若不给咱们一个交待,你就别想再回去了。”有向来与丁宫艾不和的借着这机会干脆新仇旧恨一起算。

  丁宫艾眼珠转来转去,见着众人瞧着他都是一脸怒气,便是与他约好黑吃黑的欧阳映锋,如今也是沉着一张脸不替他说话,他心便提了起来。这些海贼手段如何,他心中有数,确实是能干出当场窝里反的事情。

  “哈哈哈哈……”惊慌之中,他不惧反喜,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众海贼都是一愣,有人怒喝道:“倭艾,你将咱们害得这么惨,还有胆子笑,嫌死得不快么?”

  “不仅、仅、我、我要笑,你们也该笑才、才是。”丁宫艾白了那人一眼。

  “此话怎讲?”欧阳映锋毕竟与他有勾结,听他这般说,便知道他另有心思,便有意替他帮衬。

  丁宫艾咧开嘴道:“我们、我们为何而……而来?”

  他说话原本结巴,如今急切之中,更是断断续续,早有人在叫骂,他也不理会,欧阳映锋听他如此问,便答道:“自是为了那刻钟而来。”

  “刻钟、大船、那东西。”丁宫艾自知若再结巴下去,恐怕有人真要拔刀相向,故此只是说了这七个字。他声音不大,刚开始说时众人中还有叫骂,但七字说完之后,便没有一人出声了。

  能在大海上讨生活而且活到现在,这些海贼首领中没有一个是傻子,自然明白丁宫艾之意。

  刻钟能带来财富,可制造那艘巨型海船的船匠同样能带来财富,更何况还有“那东西”,若“那东西”不是什么妖法,而是某件兵器,那么凭此一物,他们纵横洋面之上,便再也不惧任何人。

  船与“那东西”比起刻钟更让众海贼垂涎,刻钟只能赚钱,而大船与“那东西”却能救命!

  王子清与赵郎对望了眼,他们原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唇舌才能让这些破了胆子的海贼们继续进攻悬岛,如今来看,他们无须多此一举了。

  “若是诸位没有异议,那么咱们便继续攻岛。”王子清瞪着眼睛,冷冷地道:“正面想要突入,显然没有可能,咱们虽是海贼,却不是爬不得山的海鱼。那岛上有灯塔,必然配有警哨,咱们在夜里冒险,从侧面接近登陆,然后再翻过山脊,突入寨中。”

  这是他与赵郎商量好的计策,此时说出来,海贼头领们纷纷点头。

  “桅杆断了的船行驶不便,就找个小岛先藏着,人手都分到好的船上去。”赵郎补充道:“岛上有‘那东西’,没准还有什么戒备,故此咱们悉得小心。”

  他二人这番决定,无一人反对,也没有一人提出,劫岛成功之后刻钟、巨船还有“那东西”该如何分配。这些人乃是南海最大的十八伙海贼,每个人都是心可吞象的贪狠之人,每个人也都是奸滑如狐的狡诈之辈,自然知道事后该如何让自己不至被人所欺。

  当夜无月,借着日落后的余光,海贼再次向悬岛驶来。远远地,他们便望见悬岛之上灯火通明,他们将大船泊下之后,用小船绕过悬岛码头,自山背后的沙滩登陆,千余人悄悄上了岸,将一片沙滩都挤得满满的。

  山路极是难行,虽然不高,却与悬崖绝壁相差无几。这些海贼都是在帆索桅杆上爬惯了的,可在这悬崖之上依然吃足了苦头,选出来将缆绳拉上去的四个海贼,不但弄得身上遍体鳞伤,还有一个甚至因为失足而断了腿。好在海风与潮水声将他的呼叫掩住,这才未曾惊动悬岛上的人。

  上了山顶,他们放下缆绳,开始将其余海贼拉上来。当欧阳映锋上来之后,看到山顶上有了百余人,已经显得拥挤,便唤了十余个自家的手下,开始向灯塔处摸了过去。

  欧阳映锋并不是第一次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是不知为何,此时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与丁宫艾关系好的缘故,他对丁宫艾与这悬岛的恩怨知道得更多一些,去年丁宫艾领着百来号人来此,结果吃了个大亏,连在流求的老巢也被端了,自此便一蹶不振。当时丁宫艾并不知攀墙进入寨门的弟兄是如何死的,只是听得里面惨叫不断,然后尸体便被抛了出来,他败得如此之惨,即使只是听他说起,欧阳映锋也不禁毛骨悚然。

  “小心,小心,莫要送了性命。”他一边如此想一边前行,因为只借着灯塔上传来的光,脚下看得不是很清楚,走着走着,脚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人也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与此同时,那灯塔之中铃声大作起来。

  “糟糕!”欧阳映锋心中一凛,岛上在此设了警铃,显然是有所防备!

  果然,那灯塔上突然响起钟声,这般夜晚,钟声即是响亮,传得又远。山下寨子里原本还是欢声笑语不断的,刹那间静了下来,接着,传来嘈杂的混乱之声。

  欧阳映锋顾不得这许多,他飞快地向前冲,他们已经上来了百余人,只要能守住,大队人手很快便都能爬上来,那时以海贼们绝对优势的战斗力,屠尽这寨子也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的事情。

  他一边如此为自家壮胆,一边大声呐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海贼攻进来了,杀人了大伙快逃命啊!”

  这原本是他做海贼惯用的手段,贼喊捉贼,既可混淆视听,又能让被劫掠者乱作一团。此前出来做买卖,都是屡试不爽,每每因此而得手。

  其余海贼也都是大声发喊,顺着那台阶向山下涌去。也有人想去打开灯塔,将塔里值守之人杀了,可那灯塔之门竟是铁铸的,又从里面用铁棍销住,费了老鼻子力气也只是将自己胳膊弄痛。那海贼只恐落在他人之后抢不得财物,便弃了灯塔,跟着众人冲向寨子。

  欧阳映锋冲了数十步便觉得不对,以往他这般冲杀喊叫,便是厢军也乱作一团了,可下边寨子只是初时传来几声惊呼,接着便没了声息,而且原本处处点亮的灯笼火把,几乎在片刻间便熄灭了大半。

  他心中发毛,不敢再冲在最前,悄悄寻了个隐蔽的所在蹲着。没一会儿,身边挤来一人,他抡刀便要砍,那人也是一般施为,但着微光,他们相互认了出来,都“嘘”了一声。

  那人竟是丁宫艾。

  “我……我瞅着不……不对劲儿。”丁宫艾结结巴巴地道。

  “我也如此。”欧阳映锋用力咽了一下喉咙,可是口中却没有口水,他已经有多年未曾如此紧张了。

  二人都闭嘴不语,悄悄向山下瞧去,已有两百余海贼冲了过去,后边还有源源不断地海贼上来。二人又是相互对望,己方人数众多,又都是好手,应该没有问题吧?

  然后,他们便听得一连串的机括声响。

  注1:此段有关火炮资料,为山鸡桑所提供,在此向其致谢。作者为炮盲,若有BUG,欢迎指出。

  注2:青铜炮铸造,可以参见《与宋同行》中引用的山鸡桑之文,另有网友说曾翻译过一篇西文资料,说是十四五世纪时的铸钟匠便足以造青铜炮了。

七十、回首烽烟平息处

  三远船北上的中途,遇着一股南风,借着这风势,他们花在海上的时间少了两天。

  逆风航行,显然不如顺风来得迅速,当海面刮起的风是逆风时,三远船会利用角帆,与风向形成一定角度,走“之”字形前进,不仅航线因此而变长,而且航速也会慢上许多。

  因为有指南针定向、六分仪定位的缘故,只要不偏离航线太远,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还是能确认自己的位置,象这样的短途航行,误差不会很大。

  “大郎,悬岛之上烽火台有烟火!”一个义学少年敲开赵与莒的舱门,神情严肃地道。

  依着悬岛的规矩,只有岛上遇着危险,才会在烽火台放烟火,这原本是向过往的沿海制置使战船报警,但这次却被三远船看到了。

  “上去看看。”赵与莒用力揉着额头,那种头痛的症状又犯了,他看了看杨妙真一眼,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孩并未发现他的不适,而是对悬岛发生的意外极为有兴趣。

  赵与莒在心中苦笑,比起阿妤来,杨妙真可真是个粗神经。

  对于岛上情形,他反倒不担心,如今不是一年前那没有防备的悬岛了,加上那两门超过这时代的青铜炮,赵与莒相信足以吓止任何胆敢侵扰者。即使对方能登上岛,经过数年准军事化训练的义学少年、被义学少年训练的岛上护卫还有暂时驻扎在此的部分红袄军义军,都足以让那些上岛者彻底完蛋。

  不过,如果他知道这次是整个大宋海疆有些规模的海贼一起前来,凑足了大小船只六十余艘,人数超过一千二百,那么他恐怕就没有这么安心了。

  杨妙真是第一个跑到甲板上观望的,此时天色已大亮,故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岛上情形。隐约还听得到岛上有喝斥声,不过兵器与厮杀声却不曾听见了。杨妙真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只望见寨中刁斗上有人走动,码头、灯塔也总有一队队人来回巡视。

  “原来已经没事了。”杨妙真有些泄气地道:“俺在船上憋闷久了,原先寻人试试拳头。”

  跟在赵与莒身旁的秦大石等人都变了脸色,这些日子在船上,杨妙真没少拿他们试拳头。得了赵与莒之托,杨妙真在传授他们拳脚刀枪上极是用心,每次练习,几乎都是真打实杀。

  “俺的枪法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你们若只是想学些花拳绣腿,有大石那两下也就足够了,可要想在两军阵中活下来,就需依着俺的练法……笑什么笑,你自家也得练,总让旁人护着你,你还算是个男人么?”前半句是练拳时对秦大石等人说的,后半句则是对看着他们在船上挨打的赵与莒说的。

  “我才十三岁,只算是少年,还不算是男人,用不着上战阵。”唯有在对着杨妙真的时候,赵与莒才稍稍寻回后世里的感觉,不再是那么冷漠,顺着她的话语,还能和她开开玩笑。

  自杨妙真跟在他身边之后,他笑的次数明显多了。故此,秦大石等人无视杨妙真对赵与莒的不敬甚至是冒犯,若是换了旁人,他们只怕早抡着拳头上去了。

  “看来无事,无事就好。”赵与莒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暗想。

  悬岛是他的钱罐子,在可以想见的这几年中,淡水、基隆能自给自足并为他积蓄力量便不错了,他要花钱的地方还多,还须借助悬岛上的产业。

  船渐渐靠上码头,因为香樟旗的缘故,岛上义学少年知道是赵与莒回来,都是极兴奋。孟希声、李一挝领着他们前来迎接,靠岗之后,赵与莒注意到,码头里还停着些船,其中便有沿海制置使的几艘战船。

  “大郎!”

  孟希声脸上仍然有些苍白,那是见多了死人的缘故,赵与莒扫视其中,发觉留守在悬岛上的一些义学少年未曾出现,脸也微微沉了下去。

  前三期的义学少年,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几乎人人各有所长,他也对每一个人都有了感情,就象是他后世对自己的学生一般。无论是谁伤亡,他都会非常难过。

  孟希声明白这一点,连忙道:“咱们伤了七个,都是皮肉伤,并不打紧。”

  赵与莒点头又看了李一挝一眼,李一挝脸上堆满了笑:“大郎,我放了几个大爆仗。”

  从他的话语与神情来看,花了数十万贯才铸成的两门青铜炮战况还不错。赵与莒脸上露出微笑,这才开口问道:“岛上伤亡如何,是哪里的蠢贼来找死?”

  “南海十八处海贼结成伙,纠合了千余人呢,又是上回跑掉的那个丁宫艾找来的。”孟希声简单地说道:“昨日白天在海上被一挝赶跑了,夜里又自后山偷袭,却碰响了警铃。沿海制置使的巡船见着咱们的警烟,恰好昨夜来了,故此一夜苦战呢。”

  昨天夜里的苦战,主角并非义学少年,而是沿海制置使与悬岛的护卫。这年余来,沿海制置使几乎将悬岛当作自家半个营盘,将定海驻地的一些物什都搬了来,其中也包括数十张弩。昨夜大战中,这数十张弩与另外三十余张弓,让海贼们死伤惨重。

  当初建江南制造局时,赵与莒便很是重视防备,除却码头这边外,为防止敌人翻上后山自灯塔处居高临下冲击,他下令在灯塔左近布置了警铃,每夜都有人在塔上值守,警铃响后便在塔上观察,若是敌袭立刻鸣钟。而且,在灯塔通往寨子的山道上,他又有意设了数道墙垒,让敌人无法从山上直接冲入寨中。海贼们冲到这些墙垒前,便被埋伏在其上的护卫、沿海制置使水军用弓弩一阵乱射,他们挤在狭窄的空间之内,根本避无可避,数轮弩箭之后,便有两百于人或死或伤。

  无法杀到对手,自己同伴却不停的惨叫,冲下山的海贼们士气刹那间便崩溃了。他们或仗着身手敏捷,或拿同伴尸体为掩护,拼命地向回逃,但后边的海贼并不知情,又竭力向前挤,双方自相残杀,又是死杀不少。

  等王子清、赵郎等贼首稳住众人时,周围已经是杀声四起,现在不是海贼要攻岛,而是岛上要攻杀他们了。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起初他们还能抵挡,可当沿海制置使官兵再度用起弩来,他们的抵挡立刻崩溃了。

  慌乱之中,只有王子清、赵郎等少数头目借着绳索循原路逃走,另有一部分坠落摔死,大多数都忙不择路,顺着山脊逃入岛上山中。如今沿海制置使官兵正调集人手漫山遍野地捉拿,而为了防止零星的海贼闯入寨子,江南制造局里也戒备森严,以护卫为主的青壮在各处巡视。

  “林教头极是用心,亲手斩杀了两个海贼首领,如今正领着人追杀那些海贼,霍大官人也带着人四处扫荡,寻找丁宫艾下落。”报告完毕之后,孟希声苦笑着道:“小人约束不了他,只得由他了。”

  “重城也来了?”赵与莒皱起了眉,霍重城并不喜欢乘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海贼要来袭的消息是霍大官人传来的呢,‘群英会’在泉州的分楼探得的消息,他便连夜赶了来,说是要手刃杀父仇敌。”

  “这倒也巧了……”赵与莒也禁不住为这巧合而吃惊。

  “他的人手可惹了不少麻烦……”孟希声抱怨了一声:“若不是他还算谨,便是拼着大郎责罚,我也要将他赶出岛去。”

  李一挝在旁不住地点头,事实上,义学少年中没有几人对霍重城有好感,包括最野的李邺在内,都对他有些瞧不上眼。一方面是因为霍重城江湖气息太重,与他们这些义学出来的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霍重城在山阴县锋芒毕露,可义学少年都觉得他只不过是抢了原本属于自家大郎的光彩。

  “先去住处,此地过于显眼了。”

  因为沿海制置使的兵将与霍家庄的人在,赵与莒不想引起有心人注意,故此谨慎地道。

  他们回到屋中,闲聊了一会儿这段时间来悬岛的情形,见赵与莒有些疲倦,孟希声与李一挝便告辞离开了,出来之后,孟希声隐隐有些担忧地对李一挝道:“最近大郎似乎总是觉得疲倦,妤姐不在他身旁,我有些担忧。”

  “或许是旅途劳累,毕竟是在海上漂来漂去。”李一挝性子较他要粗些:“我把大石叫过来问问。”

  从秦大石嘴中,他们并未得到什么,虽说秦大石也与赵与莒朝夕相处,可赵与莒掩饰得好,秦大石只是觉得他闭目养神的次数多了,只道是他劳心过度而致,并不以为意。

  霍重城并不知晓赵与莒回到了悬岛,他抓着两个海贼,得知丁宫艾未能逃上船,仍藏身于岛上之后,便带着家丁帮闲漫山遍野搜寻丁宫艾的下落。可这丁宫艾旁的本领没有,逃命的本领倒是十足十,沿海制置使、岛上护卫加上霍重城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在岛上搜索,却总也找不到,只抓着了些小鱼小虾。

  “莫非又要被那厮逃了?”

  想到这个,霍重城心中便怒意翻涌,那丁宫艾不唯屡次三番与他家产业为难,更是杀害了他的父亲,时间虽过得久了,仇恨却未曾淡过。

  “将那几个抓着的海贼砍了,头挂在竹竿,都给我大喊。”虽是愤怒,到底还是给他想出了办法,他命令道。

  丁宫艾与欧阳映锋并着四五个海贼,如今正躲在岛上一处岩缝之中,因为树多林密的缘故,虽说搜寻之人数次经过,却都未曾发觉。但众人都明白,照着岛上这般搜法,再过上几日,即便是没搜到他们,饿也能饿死他们。

  “你不是说岛上只有些许护卫么?”此种情形之下,欧阳映锋怒视着丁宫艾,他不仅折损了人手,从蒲开宗处借来的船,也尽数成了悬岛的战利品,便是能活着出岛,也无法重振旗鼓了。故此,对唆使他来攻打悬岛的丁宫艾是越发痛恨起来。

  “原、原本只有、有些护卫。”丁宫艾也是面如土色,每次来悬岛一次,便会撞得头破血流一次,上回折损了大半人手,这次便是自家也难以脱身了。

  “嘘,外头有声音!”有个海贼打断了二人争执。

  众人都静下来倾听,却听得外头有人在喊:“活擒匪首丁宫艾者免死,知情隐匿者砍头!”

  丁宫艾心中暗暗叫奇,此次前来他虽是教唆者,但大头目却是王子清与赵郎,便是欧阳映锋也比他要有名,外头这些人不说要抓王子清等,却要抓他,不知是何故。

  念头才一转,猛然间他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时,却看到欧阳映锋等人狞笑着盯住他。

  “莫、莫、莫当上……上当,便是抓了我,他们、他们也不会饶、饶……”

  他一急之下,口吃便又犯了,话还未说利索,一个海贼自侧后扑过来将他抱住,他挥刀想确,却被欧阳映锋一脚踢飞。

  “困在此住也是死,将你擒了献出,终究还有些希望!”欧阳映锋冷笑道:“倭鬼,莫怪我不够义气,换了你也会如此!”

  丁宫艾破口大骂,欧阳映锋面不改色,下令道:“大伙喊抓着丁宫艾了,咱们出去!”

  丁宫艾被押至霍重城面前时,霍重城心中狂喜,他确认无误之后,大笑着道:“你这厮也有今日!”

  “我、我与你有仇?”丁宫艾自知难免,倒也是不惧。

  “叫你死得明白,当初你在绍兴府霍家庄害了我爹霍佐予,我便悬赏取你性命,这五六年来,我无一日不思忖着如何处制你!”霍重城用根竹竿捅了捅丁宫艾,冷笑着道:“莫急莫急,这五六年来我向绍兴附近府县衙役官差请教了无数侍候人的手段,待我慢慢对你施展!”

  “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丁宫艾闻言大惊,当初霍家庄之事可谓他倒楣之根源,他情知难逃一死,便苦声哀求。

  “下了他下巴,绑好了,莫让他自尽,本官人要好生炮制他,不折腾他个十天半月,本官人便愧姓霍了!”霍重城命令道。

  这次对岛上残余海贼的清查持续了三日,当霍重城提着丁宫艾回到江南制造局时,赵与莒一行已经悄悄离开回郁樟山庄了。袭岛的海贼几乎被一网打尽,他们的船大多成了沿海制置使的战利品,而贼首除了王子清与赵郎逃走外,也几乎无人幸免。王子清与赵郎并未逍遥多几,又过几个月之后,新任泉州知府真德秀招募渔民为义勇,擒杀实力大损的王子清与赵郎。

  侥幸自悬岛逃脱的海贼无一例外,都谈悬岛色变,自此之后,大宋海疆为之一靖。

  霍重城如愿以偿,欧阳映锋自知失了蒲开宗的几艘大船,回南海也免不了为他所追杀,干脆投了霍重城。悬岛上或杀或捕的海贼足有千人之多,林夕也不在乎这么一两个人,竟然真装作不知道此事。

  这些海贼首绩自然是送给了沿海制置使,林夕极高兴,上次斩首数十绩他只是被记功未能升职,这次千余绩,无论如何也应该让他升官。然而令他气愤失望的是,有人走了丞相史弥远管家的路子,将他原本以为是囊中之物的制置使副将一职竟然旁落,而且新上任的沿海制置使统领不知为何,对他极是不待见,他既羞且气,加上胡福郎的说动,竟然辞了军职,带着几十个平日里亲近的弟兄,上了“定远”舰,做了定远舰舰长。

  他自是不知,无论是走史弥远管家路子的还是那位新的统领,赵与莒都让胡福郎拐弯抹角地使了不少钱。随着江南制造局下属的海船日益增多,水手虽然可以招募,但可以信任的船长却是难寻,故此赵与莒才会使出这般手段。

  要销军籍原本不是件易事,可有响当当的孔方兄开路,便是天王老子也得退避三舍,不过是几千贯下去,赵与莒手中便又多了几十个熟练的水军将士。依赵与莒吩咐,这些水军将士家人,也都接至流求,他们都是随军惯了的,倒也不惧飘洋过海。

  有了这些原先的水军,再加上新建造的“通远”号海船,赵与莒开始尝试南海贸易,自然,这最初他并不敢远航,只是在庆元、泉州、交趾、占城之间打着转儿,利润虽说也是不少,不过远比不上别的海商。

  泉州自真德秀上任之后,废和买之策,铲除海贼,商贸又渐渐繁荣起来。蒲开宗虽说卷入海贼袭击悬岛之事,损失了数条大海船,不过如今真德秀主持泉州,百废待兴,让他又看到了希望。

  只要几分运气,他剩余的海船跑一趟三佛齐,便可将那几艘船赚回来,若是狠下心跑一趟大食,获利更可百倍于此。

  他在“群英会”遇着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果然便是真德秀,因为他谨慎有礼的缘故,真德秀对他还算赏识。

  悬岛之战几乎彻底摧毁了大点的南海海贼团伙,加之真德秀治泉州,使得往来的海商迅速增多,也使得赵与莒加快了前往南海的步伐。

  回到郁樟山庄之后,赵与莒便不再出绍兴府,去他外祖父全保长家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霍重城远赴海外为父报仇,手刃海贼首领丁宫艾之事,回来后经他家的闲汉武师之口,又传得四处皆是,在他的光芒之下,赵与莒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乡间少年罢了。

七十一、虽无风雨却有晴

  龙十二吐了口气,推开沙包,也不顾地上肮脏,径直躺了下去。

  他如今已经十七岁,长得粗眉粗眼,看上去倒象是二十五六。因为性子憨实的缘故,那些比他低一二期的义学少年都被赵与莒发放出去独当一面了,他却与秦大石等一起,始终被留在赵与莒身边。他自家事自家知,便是有那个能力,也不会出去管上几十上百号人。与之相比,他更愿意留在赵与莒身边,随时盯着赵与莒身后,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他。

  他自记事起便不知道父母是何模样,若不是被赵与莒收纳,连吃顿饱饭都是奢想。在他看来,世上唯有两人是最好的,第一是赵与莒,第二是小翠姐。只不过此时小翠姐应被称为翠嫂,而且这几日就要生孩子了。

  想到此处,龙十二便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小翠姐是何等人品,竟然要为那个肮脏男人生子……

  龙十二又从地上爬起,“嗬”一声吼,飞起一脚踹向吊挂在树丫上的沙包,那沙包发出一声闷响,被他踹得老远,然后又晃了过来。

  就象他的烦恼,踢远了,又总是跑回来,而且他越是用力踢,荡回来时的力道也越大。

  “嗬嗬嗬嗬嗬!”

  龙十二一连串地怒吼,双拳连环捣出,击打在沙包之上,他的手背上的厚皮也被这般狂暴的击打磨破,在沙包上留下两团血印。

  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有更令他难过的东西掩盖住了他手背的痛苦。

  数年之前,小翠出嫁之时,他还有些懵懂,故此虽是心中不舒服,却未曾象如今这般。现在小翠要生孩子,那种毒蛇啃噬般的嫉妒,让他无法静下来。

  这世上越是憨实之人,就越认死理,龙十二也不例外。在他心中,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小翠一根头发,这地上的男人,除了大郎那般人物,根本谁都没有资格动小翠一根手指,就是他自己也是如此。满打满算,他自到郁樟山庄起,三四年中主动与小翠说的话也不超过一百句,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便是这样天上仙女也比不上的小翠,却嫁与了一个俗气无比的庄客。

  龙十二虽说没有多少读书天份,不过山庄的基本教育还是完成了的,故此对那些不识字不能算的庄客,多少有些轻视,当这个庄客娶了小翠,他更是难以容忍。

  与他如出一辙的还有李邺,不过李邺被大郎遣到淡水去了,眼不进为净,而且整日都在忙碌,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暇想。

  “你这厮,俺教你拳脚,可是这般靠着蛮力乱七八糟的么?”龙十二一口气打了数十拳,累得自家气喘吁吁的,却听得一声冷哼,他回过头去,杨妙真抱着胳膊正冷笑着看他。

  自淡水回来之后,秦大石、龙十二等贴身的义学少年,便成了杨妙真的弟子。对于她手底下的功夫,龙十二是极佩服的,但对她这个人,龙十二却有些看不上眼。

  原因无它,她对着大郎总是粗声粗气,有时甚至呼来喝去,全然没有义学少年和家中僮仆们那般对赵与莒尊重,这看在龙十二眼中,简直是了不得的罪状。龙十二脑子比较简单,不象孟希声他们那般想得到,赵与莒与杨妙真在一起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故此,在所有义学少年中,他是最讨厌杨妙真的一个。听得杨妙真如此冷嘲热讽,他恨恨地瞪了一眼。

  “看什么看,不服气来和俺打一打!”杨妙真对他晃了晃拳头,嘟起了嘴。

  龙十二憨直是憨直,却不会自家去找打,杨妙真这模样,分明是又闷得发慌了要揍人玩。从流求回来都四个多月,庄中稍会两下拳脚的,几乎都被她打遍,龙十二再笨也学乖了些。他不再理睬杨妙真,又对着沙袋抡起了拳头。

  “无趣得紧,连这木头人也不上当了。”杨妙真嘟囔了声,叹了口气。她三纵两纵,爬上一棵大树,然后向山庄外边望去。

  山庄外边,是连阡接陌的良田,此时正是农忙时节,田里农夫弯腰水牛负犁,一片繁忙情景。虽说只是些农家田趣,可是杨妙真仍然看得眼馋,巴巴地望了好一会儿,听得有人叫,她才从树上下来。

  这山庄象座未上锁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不得纵横驰骋。

  闷闷不乐地到了赵与莒的书房,赵与莒靠在太师椅上,在他身后,韩妤正细心地给他揉捏着额角。杨妙真一见就觉得生气,愤愤地斥道:“你倒是会享受,却让人家阿妤做这样的活儿!”

  韩妤脸红了红,轻声细语地道:“这原本就是奴应该做的活儿。”

  她说话时飞快地抬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下,水潭般的眼睛扫了杨妙真一眼。她虽说是北女,可因为在南方时间长了的缘故,说起话来带着软软的吴声,极是好听。杨妙真见她这模样呆了呆,这般娇怯怯的,当真是我见犹怜。

  “四娘子,明日去外祖父家,你要不要去?”赵与莒没有理会杨妙真的指责,这也是杨妙真最为不满之处,无论她如何指责,赵与莒都能象未曾听见一般。不过,听得说要去他外祖父家,杨妙真又是一喜,来到郁樟山庄之后,就没有出过几次门,这可是如同孩童放学一般值得欢呼庆幸了。

  韩妤的眉头不为人知地轻轻一皱,她自是知晓,赵与莒向来低调,不喜欢大张旗鼓地出门。偏生这四娘子杨妙真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如今四处都不大太平,带着她出去,免不了又要生些事端。

  而且,往日里大郎出门若是要带侍女的话,定然是带她的。此次带了杨妙真,她便不会出去了。

  果然,赵与莒向上看了看她道:“明日庄内便交给阿妤了,好生帮我看家。”

  郁樟山庄这几年来在山阴虽说不显山不露水,可修桥铺路捐献收尸之事从不落于人后,哪需要好生看家,赵与莒这话,分明是在哄着韩妤,韩妤心中微微一酸,但迅速将之抛开。

  “大郎是否要睡一会儿?”韩妤柔声问道。

  “不必了,我要写些东西。”赵与莒坐直了身躯,拿起了毛笔,自四年前起,他便开始苦练毛笔字,如今也写得有模有样,拿出去不至被别人笑话了。

  他拿起笔,韩妤立刻退开,杨妙真也知道赵与莒的规矩,当他拿起笔纸时,是不准许任何人在旁观看的。故此,她拉着韩妤的手,亲热地出了门。最初时韩妤轻轻一挣想要挣脱,但看得她那欢喜的模样,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便随着她了。

  “象姐姐这般人物,放在临安城中便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千金也比不上,没来由的却要替他做些粗使丫环干的活儿,哼,实是有……”出了门,杨妙真叽叽呱呱地对韩妤说道。

  听得她要抨击大郎,虽说是为了自己,可韩妤仍是“嘘”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四娘子可千万不要如此说,奴本来便是大郎的粗使丫环——能给大郎做粗使丫环,那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四娘子不知,阿婉她们可是嫉妒着奴呢。”

  “阿婉也是好姑娘,偏偏被他打发到流求去了,流求虽说是好,可毕竟隔着远,俺倒有几分想念她……”听得她提到耿婉,当初也是与杨妙真不错的,去流求时两人住在同一舱中,杨妙真知道她学识比韩妤更好,是义学少年中数一数二的才女。

  “大郎不得不如此,那流求是我家将来基业之根本,不将可靠之人派去如何能成?”知道杨妙真是赵子曰为赵与莒纳来的“妾”,韩妤心中虽说微酸,却不瞒着她:“其实大郎心中也是不舍的呢,奴最知晓大郎,他最念旧情。”

  “哼,也不知那……”杨妙真原本想呼“那厮”的,见着韩妤脸色改了口:“那人有何好的,虽说当初收纳了你们,却是买来服侍他的,也就你们这些老实孩子个个对他死心塌地!”

  这个问题韩妤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她咬着唇,淡淡地笑了笑。

  “妤姐,明日去他外祖父家,要俺从外头给你带些东西么?”杨妙真又说道。

  “庄子里什么都有,无须带什么了。大郎最心疼人的,是见你在庄子里闷得慌,故此才要带你出去走走呢。”韩妤垂下眼睑,掩饰着自己心中淡淡的酸意:“四娘子,明日你能玩得开心,那便是最好的了。”

  杨妙真愕然,她便再迟钝,也听出韩妤话语里的味道了,她想来想去,果然赵与莒是不太愿意出门的,大前天刚去过了他外祖父家一次,这几日原本应留在家中才对。

  “难道说他真是为了自己才出门?”杨妙真有些诧异地想。

  “大郎近来头疼之症屡有发作,到了外头若是犯了,你象我方才一般,替他按按吧。”韩妤想起赵与莒的头痛,心中便是一沉,外人只道霍重城是山阴县的天才少年,她却知道自家小主人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物。她这般最早进入郁樟山庄义学的,都隐约听说过,自家小主人可是得了吕祖真仙的密授,有点石成金的金手指呢。可是天纵之才必遭嫉妒,若是自家小主人因为这头痛而有什么不测……

  想到这里,韩妤脸色就发白,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反复念着吕祖。她觉得心中有事,便不愿与杨妙真继续闲扯,勉强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见她匆忙的模样,杨妙真又起了顽皮之心,悄悄跟在她身后,想见她究竟是因为何种缘故而离开。她们这是在后庄,建筑原本简单,韩妤匆匆出了门,却直奔前庄去了。杨妙真有些好奇,跟在她的身后,韩妤心中有事,便不曾留意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发觉。

  进了前庄,韩妤直接走向三进的一处角落,这里有座小小的祠堂,却是赵与莒之母全氏在家立的吕祖祠堂。韩妤进去之后,跪倒在蒲团之上,对着吕祖牌位,低声祈祷起来。

  杨妙真跟在后边,悄悄躲在门外,她来得晚了些,只听得她喃喃地祷告道:“伏乞上仙佑护我家小主人身体康健无病无灾,若有灾衍请降诸奴身与小主人无关,奴愿……”

  听到此处,杨妙真觉得心中不知为何酸酸的,悄然无声地离开。她自家也不知自家为何会如此,更不明白那赵与莒不过十三岁的少年,为何偏能得韩妤、孟希声、耿婉还有龙十二等诸人如此赤忠。

  回到后庄,她不自觉又来到赵与莒书房外,听得里头却有人说话。她心中一惊,探头望去,原来是家中西席先生萧伯朗、欧八马正在里面。

  “这位萧学究也是,他又不是那人收养的孩童,却对那人执着师礼,他年纪可比那人大上二十岁!还有欧八马,他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铁匠,虽未卖身于赵家,却也差不多了……为何这些人,会待赵与莒如此死心?”

  无论杨妙真如何去努力,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你们果真制成了?”赵与莒听得二人说的话,腾的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快速向二人问道。

  杨妙真向后缩了缩,赵与莒这般失态,向来很少见到,故此,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萧伯朗与欧八马又捣鼓出了什么东西。

  “就如恩师所言,那水汽受热膨胀,将塞子推高,冷凝之后又收缩成真空,塞子因为气压而落下,带动杠臂上下活动不止。学生已经试验过了,虽说还有些不如人意,却能运转不休。”萧伯朗肯定地道,然后又赞叹道:“也唯有恩师,才能有此巧夺天工之设想!”

  “这个我却不敢居功,我只是将原理说与你们听,是你们二人反复摸索出来的。”赵与莒大笑了两声:“此物现今在试验室?带我去看看!”

  他们说的话语,杨妙真听不明白,她甚至敢肯定,这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便是义学少年中也没有几人能懂。只不过当赵与莒极高兴的时候,他的脸便会绽放出光泽,让他整个人都似乎带上一层光辉。单凭这个,杨妙真便能猜出,萧伯郎与欧八马造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究竟是何物,竟能使阿莒如此欢喜?杨妙真心中好奇,却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竟然在心里称赵与莒为“阿莒”了。

七十二、世间多有奇女子

  萧伯朗与欧八马造的,在后世被人称为纽科门蒸汽机。

  这东西与瓦特制造的蒸汽机自是无法比较,严格来说,它只是利用蒸汽冷凝时产生的真空来带动机器运动,在后世,它最广泛的用途是在矿井代替骡马来排积水,而且必须有个人看着,每隔七八分钟便要调整一次阀门。它对燃料的利用率也是极低的,不过,也正是因此,它的技术要求不是很高。

  不过,赵与莒去看过之后发觉,萧伯朗与欧八马弄出来的东西,因为密封性能不是很好的缘故,运转起来比纽科门蒸汽机还要差。这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工艺的问题,要想扭转过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车床。

  要造车床却不是件容易事情,赵与莒对着那东西沉吟许久,得将欧老根儿父子再请入庄子,锻出好钢,再用水轮为动力带动车床才行。

  然后便是炼钢术……

  近代工业产业的任何一个部门,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他到现在为止所做的发明创造,几乎都是近代工业产业产生之前便有了的东西,为的便是给近代产业革命做技术积累。如今他手中有以欧老根、费沸、胡柯等为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已经掌握了开始近代产业革命所必须的某些技巧,缺的只是进行技术革新的推动力。

  以往他总在迟疑,究竟是等着历史按照原先发展那般,自己当了皇帝之后,再来推动这技术革新,还是现在就开始。若是现在就开始,那么会不会影响未来,使得自己无法如愿登上帝位。现在则不然,他有了远在海外的流求为基地,可以放手发展流求,只需在人事上将流求牢牢控制住,流求越强大,那便是他越强大。

  这也将是日后他与史弥远争夺大宋权柄、与铁木真争夺天下霸主的有力臂助。

  想到此处,赵与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些人,得慢慢向淡水转移了。

  “此物想来极有用处,若是造大了,即便是没有水流之处,也可以借着这蒸汽带动机械,咱们庄子,无须拦水造坝了。”萧伯朗这些年受赵与莒启发,造出一物首先想的便是是否有用。

  “还得再实用些才好。”赵与莒想起自己后世曾见过的一本书《与宋同行》(注1),那书中对于如何赤手空拳建立起机床都有极详尽的描写,自己只需按着其中记载一步步来就成。虽说自己不象书中那些人一般是学机械出身,可比他们要强的是,自己如今已经积累了不少物资条件,人、钱、物、地,都不缺乏。

  “这东西真能带动庄子里的缫车?”杨妙真跟在他们后边看了半晌,终于上来问道。

  “这是蒸汽机。”赵与莒笑了笑:“今后用处大着,何止带动缫车,带动……”

  说到此处,赵与莒收住声,又笑了笑道:“四娘子,你如何也跑来看了?”

  杨妙真脸上微红,瞪了他一眼,撇了一下嘴正要离开,赵与莒却唤住她:“四娘子,明日去我外祖父家,会过绍兴府,你可要买什么东西?”

  杨妙真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会提起这个。赵与莒指着萧伯朗、欧八马,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人人都有月钱,你也一般,不过从未见着你去帐房里领,我还只道你是想存起来买什么贵重物什呢。”

  知道他又是在拿自家取笑,杨妙真既羞且恼,白了他一眼:“俺呆在庄子里,吃穿都不愁,还要啥子月钱!”

  “呵呵……”众人都笑了起来。

  次日出门之时,杨妙真犹豫着出现在赵与莒面前,赵与莒发觉她穿着一身家中使女的衣裳,不再是她常年穿着的红色劲装,眼睛不禁直了一下。

  “看什么看,没见过俺穿这种衣衫啊?”杨妙真有些羞恼地道。

  她也不愿意对着赵与莒总是这般粗声粗气,可是见着赵与莒那神情,就忍不住想要刺他。赵与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四娘子,这衣裳却是不合你的,你还是穿着原先那种衣衫,才显得人出来。”

  杨妙真脸上一红,飞也似地逃了回去,她之所以换了这衣衫,无非就是见着韩妤穿得楚楚可怜。她内心深处,也希望赵与莒能赞她两句,可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回屋之后,她一边换衣,一边咬牙切齿:“好你个赵与莒,休要落入俺手中,否则俺定要你好看!”

  绍兴府兴盛如昔,虽说乡间日渐疲鄙,可这靠近行在的都城中,仍是车水马来熙熙攘攘。杨妙真在大金时,几乎未曾见过这么繁华的府城,故此东张西望,眼睛几乎没有片刻停止。

  “若是临安,只怕你眼珠都要看出来呢。”赵与莒见她模样,忍不住调侃道。

  杨妙真现在知道了,这少年不仅心眼多,而且面皮厚,与他争执就象龙十二他们与自己打斗一般,根本不是同一品级的。故此,无论赵与莒说些什么,她都拧着脖子不做声,只装什么都没听见。

  “停一下。”经过十字街口时,赵与莒忽然叫了声,然后飞快地从大车上蹦下来,走进路旁一家店铺。杨妙真抬头看那店铺的招牌,她虽是识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一家金铺。这让杨妙真极是奇怪,赵与莒何时对金铺里的首饰器物感起了兴趣。

  她从马上下来,有些无聊地望着金店里,发觉赵与莒正与金铺掌柜笔划什么,见着她,还向她指了指,似乎笑出声来。杨妙真抿了一下嘴,心中有些好奇,但又不愿意凑上去被赵与莒嘲笑,便哼了身,转身又回到马旁。

  正这时,自十字街口一边传来喧闹声,杨妙真是个喜欢热闹的,抬眼向那边望去,只看到街头的人群纷纷避开,有人在大叫“受惊了受惊了”。

  两匹马拉着辆车疯狂地向此处冲了过来,杨妙真吃了一惊,这是大街之上,这马如何狂奔,若是撞着人的话那还了得。

  她正寻思着如何制止这车,赵与莒恰好握着拳头自金铺中出来,见着那马车也是一愣。不知为何,那两匹惊马冲着这金铺冲了过来,赵与莒吓得向旁一窜,脚下又被绊了下,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却嗅到一股香气,接着,他便被一个软软的身体夹住。

  将赵与莒夹在自己肋下,杨妙真操起自路旁一店前拔来的竹竿,喝了一声,竹竿伸了出去,闪电般刺在左边马的腿弯上,那马一失足,唏咧一声栽倒,仍是向前冲出数丈,才结结实实撞在地上。它旁边之马拖着这伤马与马车又前奔了足有十余丈,才因为力气耗费过大而缓下来。

  那竹竿刺着马腿弯后已经折断,故此杨妙真手中也只剩有半截。她放下赵与莒扔了竹竿,快步追上去,在马缓下之后,一把抓着那马的缰绳,翻身骑上马脖子,用手捂住马眼。未倒下的那匹马不安地原地踏动,却被她牢牢按着,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

  “了不起!”

  “女中豪杰!”

  围观之人都纷纷鼓掌,杨妙真脸色也微红,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跑回来看赵与莒。

  此时赵与莒早被秦大石等人围住,赵与莒自家倒没什么,秦大石、龙十二则是脸色苍白,看着杨妙真时,脸上也尽是感激钦佩。杨妙真吐了吐舌头:“好险好险,喂,你可曾受伤了?”

  赵与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这眼神自然又被她归入“好色”中去了,故此有些着恼:“喂!”

  “咱们走吧,再不走,怕众人便要将你抢走了。”赵与莒收回眼神淡淡地说道。

  杨妙真向周围望去,果然满大街的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豪迈惯了,倒也不觉得羞怯,男子一般向四周抱了个团揖,又上了自家的马,众人见她英姿飒爽,又都是大声称赞。

  有人去查看那马车中是否有人,片刻后大叫道:“一个孩童,车里有个孩童!”

  赵与莒皱了皱眉,吩咐道:“咱们快走!”

  但人群太挤,杨妙真又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他们还未走出十丈,便听得有人在唤:“女英雄,女英雄!”

  杨妙真回头看了一眼,赵与莒心中只有苦笑,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追上来的是个使女打扮的人,她气喘吁吁地拉住了杨妙真的马缰绳,拍着胸道:“奴……奴终于赶上了!女英雄,奴家主人请女英雄且留步,她要来致谢……”

  杨妙真看了看赵与莒,赵与莒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这让她心中有些慌慌。不知道为何,在赵与莒身边越是久,她对这少年便越是敬畏,总觉得他心中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着什么。

  “大郎,俺……俺……”她期期艾艾地唤了赵与莒一声,但立刻瞪圆了眼睛:“俺又不是你家奴仆丫环,为何事事要问你,哼,俺这便去会一会她家主人!”

  “我在前边等你,给你……一刻钟时间。”赵与莒不愿意被这么多人盯着,因此听是淡淡说了句。

  不一会儿,那个自车中救出的孩童被一个女子牵着,来到杨妙真马前。杨妙真眼前一亮,这女子二十左右,长得略有些丰腴,却决不让人觉着痴肥,长眉大眼,明眸善睐,她在这许多人注视下依旧神情自若,显然是个见惯世面的,倒与杨妙真见着的其余江南女子不同。

  “妹妹尊姓芳名?”那女子一开口便有些唐突:“奴在此谢过妹妹救命之恩了,阿琦,还不向这位姐姐道谢!”

  那被称作阿琦的孩童因为惊魂未定的缘故,脸色还是苍白没有血色,听得那女子之语,忙给杨妙真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道谢。杨妙真跳下马,将他扶起,摇了摇头道:“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当不得这般大礼。”

  “妹妹是北地人?”听了她口音,那女子惊咦了声,说话时竟也带了些山东东路的腔调。杨妙真听得亲切,眉开眼笑地点头:“正是,姐姐也是?”

  “祖上曾在密州任过职呢。”见杨妙真始终不说自家姓名,那女子也不追问,北地人跑到大宋来,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何必背井离乡的。她是个聪明人,倒是先自我介绍道:“奴姓苏,小字一个穗字,如今住在临安,妹妹若是到了临安,不妨去三元楼寻奴。”

  三元楼乃是临安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便是赵与莒,也曾听霍重城说起过,与三元楼相比,霍重城开的“群英会”根本就是小杂食铺子(注2)。楼中不仅酒食甘美,各种娱乐一应俱全,就连饮用之酒器,也尽是银器,极尽豪奢之能事。凡有些见识的,几乎无人不知,可杨妙真自金国来得大宋,不是闷在郁樟山庄之中便是在海上飘荡,故此不曾听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见她神情,那苏穗心中暗暗叹服,又浅笑道:“妹妹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且奉上黄金十铤,聊表寸心。”

  随着她的话语,身后一个仆从便捧出一个红漆的木盘,盘子里整齐放着十锭黄金,街上路人见了都是倒吸了口冷气。

  此时黄金虽不能作为货币流通,可价值却是极高的,不少人将铜钱换成黄金,以利于藏匿。杨妙真看也不看那些黄金一眼,笑着摇头道:“俺说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姐姐若是认俺这个朋友,便请免了这等俗物!”

  苏穗心中又高看了杨妙真几分,她也不是矫情之人,便令随从将金锭收好,自自家腰间解下块玉环,将之交到杨妙真手中:“既是如此,奴将此送与妹妹,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只作是结交妹妹这般巾帼英雄的见面礼!”

  杨妙真也不客套,她极喜欢苏穗这爽快性子,当下收起那玉环,在自家身上摸来摸去,只摸出一柄防身用的匕首。她也未想这匕首是否适合女孩,便将之递到苏穗手中:“这匕首是俺兄长留给俺的,今日俺将它送与苏姐姐。”

  两人拉着手还待说话,那边秦大石远远地喊道“一刻钟到了”,旁人不明其意,杨妙真却是知道的,她忙向苏穗挥了挥手:“俺有要事,先得走了,苏姐姐再会。”

  注1:起点奇书之一,穿越种田必读,在此向作者绞线大大致敬,今后很多技术方面的资料,我都是直接搬他的成果,此书书号为111360,强烈推荐种田爱好者一阅。

  注2:三元楼确实是南宋临安著名酒楼,可见于《武林旧事》,其酒器、饮食,俱从史实,不过主人姓苏却是区区杜撰,当不得真。

七十三、为汝痴情为汝真

  “这是给你的。”

  赵与莒在全家并未停留多久,只是拜见了外祖父,小坐片刻便又转回山庄,到了自己书房之后,赵与莒将一个盒子交给杨妙真。杨妙真吃了一惊,她记得自家将赵与莒夹住的时候,他手中也死死抓着这盒子。原本她以为这是赵与莒送给舅家哪位的礼物,如今才知道,这东西竟然是送给自己的。

  她呆呆地接过来,看着赵与莒,半晌未曾说话。她性子虽说豪迈,却不是完全不有打扮,相反,她也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俺……”捏着那盒子,杨妙真吱唔了半天,她这神情让赵与莒微微一笑。

  “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杨妙真打开了那小木盒,铺着大红缎子上放着一串珠花,样式极为漂亮,只看了一眼,杨妙真便喜欢上了。

  “戴上吧,家里的女孩子都有自家的首饰,倒是你什么都没有。”赵与莒不知是掩饰还是故意,又说了一句。

  杨妙真轻轻鼓了一下嘴,似乎是生气了,但目光停在那珠花上,神情又柔和起来。她不是爱财物之人,但与所有女子一般,都有爱美之心。

  “俺……”将那珠花盒子紧紧抓在手中,杨妙真心里有些温暖,自她记事起,便不曾有人送过她这种东西。她父母早亡,打小就与兄长一起过,兄长也是个粗豪性子,哪曾想过送她这般玩意,还是她自家大了才买了些。这串珠花,却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旁人送的首饰。

  “你想说什么?”赵与莒见她有些羞窘的模样,忍不住又想逗她:“莫非是要谢我?”

  “谁要谢你!”杨妙真明眸一瞪,将那盒子合上:“俺是……俺是想说,那个龙十二近几日性子有些古怪,你不妨去看看他。”

  “难得,难得,四娘子竟然也注意到了。”赵与莒微笑着道,这话将杨妙真气得双颊发红,她懒得再理睬赵与莒,抓着那首饰盒跑回自家屋子里,将那首饰盒放在妆台之上,想想又放在床头边,过了片刻将首饰盒打开,将那串珠花戴在头上,来到铜镜前笔划了两下,又将它放了回去。

  且不说杨妙真在屋子里琢磨该如何安放那珠花,她走了之后,赵与莒皱了皱眉,连向来粗心的杨妙真都发觉龙十二情绪不对,那么证明事情较为严重了。

  这些义学少年,特别是头三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因为天赋的缘故,各人成就、长短都不相同,但他对其中每一个都是极有感情。他的事业也需要这些义学少年鼎力相助,故此,他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出现问题。

  义学少年对他的忠诚,是他用真挚感情去维护的结果,这种忠诚,比单纯的主仆关系产生的忠诚牢固得多。故此,赵与莒可以放心将义学少年派往流求,构成自己流求殖民体系的基干,只要义学少年在,那么就无须担心流求被别人鸠占鹊巢。

  一时的恩情可以换得一时的忠诚,高官厚禄买来的忠诚自然也会因为高官厚禄而背叛,只有感情维系的忠态,才能更加持久。

  “阿妤,龙十二的事情……你知道是为何么?”想到这里,他开口问道。

  “大郎心中自是知晓,却在明知故问了。”韩妤为他端上一杯茶,软软地顶了一句。

  “呵呵……”

  让韩妤吃惊的是,原本她还有些担心赵与莒会不快,结果却是听得他的笑声。赵与莒笑得不多,而且便是笑,也多是那种无声无息的微笑,象这般发声笑,是极少见的。

  “这个十二……你替我唤他来吧。”

  龙十二被唤来时仍然是一身汗,他怕身己汗味冲人,不敢靠赵与莒太近,到了门口便站住:“大郎。”

  “十二,又在打沙袋么?”赵与莒正在练大字,见他来了停下笔,走到他身边。用后世的计量,龙十二只算是中等偏矮身材,一米六左右身高,手脚都极粗壮,浓眉细目,脸上总是木然没有表情。见赵与莒走近,他有些赧然地想避开:“大郎,小人一身臭汗。”

  “我这些日子头痛时常发作,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了。”赵与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们绕着山跑步时说的话么?”

  “记得。”龙十二简洁有力地回道。

  “说与我听听。”

  “大郎说会领着我们一直跑,若是有人中途停下,或者是跑岔了路,别指望大郎会停下来寻找。”

  “好,你记得就好,我希望你能一直随我跑,你去吧。”赵与莒又拍了拍他的肩,淡淡一笑。

  “小人明白!”龙十二直挺挺地站着,突然觉得眼前一热,他以标准的队列方式后转,迈步离开。

  对龙十二这种死心眼的人,想要靠言语来打动他是极难的,赵与莒知道,只有用命令才有效果。有时赵与莒觉得,龙十二便是天生的士兵,他成不了将军、元帅,因为他没有那么多心思,但他绝对能成为最好的那个士兵,那个兵王。

  “他精力过甚,有闲心去想女人,不如拟一份计划,让他每天照着操练,练到他无暇去胡思乱想,闭上眼睛便能睡觉,过些时日,小翠姐孩儿生下,自然就没事了。”赵与莒心想。

  出了赵与莒书房,龙十二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心中极是懊恼。自家这丢人的模样,竟然叫大郎见着了,还要让他操心,实在是不应该。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后庄,这模样被秦大石见着,免不了叫住问了几句。他是个闷葫芦性子,秦大石自家也是个心长嘴短的,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便也由着他去。

  第二日,赵与莒拿出一份训练计划来,若说此前他对义学少年已经是军事化管理,那么这份训练计划则完全是给职业军人用的了。龙十二原本的事情被全部取消,只要赵与莒不外出,他便得自凌晨六时起来始操练,至夜晚九点方能结束。内容既有搏击、跑步、枪棍这类此前便在练习的项目,也增加了负重、射箭、攀爬、游泳、匍伏等此前未有的。而且赵与莒还要求,每日训练间隙,他得将训练过程、体验写出来,这比起完成当日的训练计划,更让龙十二觉得疲累。

  有他这个为首的,秦大石等也不甘示弱,跟着练了起来。杨妙真见他们如此,只能说他们都疯了,她虽是豪迈好强,却还未到愿意跟这帮小子一起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地步。

  赵与莒解决了龙十二的问题,开始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义学孩童身。如今义学有三期,最早的是嘉定七年(西元1215)进来的,共是二百六十人。赵与莒已经决定了,这三期将是他亲自带的最后三期孩童,今后石抹广彦再收容来的孤儿,便直接转送到流求,数量也不象先前那般有限制。

  这些孤儿将在淡水与红袄军中孩童一起就学,如今的义学少年中学业好的将成为他们的老师。

  带了三批之后,他已经极有经验,加上还有留在山庄的义学少年相助,这二百六十名孩童进度比之头三期的要更快。

  这二百六十名孩童中仍是男童占了绝大多数,二百二十四人是男童,三十六人是女童,赵与莒虽说没有什么男女偏见,可这个时代便是如此,他如今力量微小,什么也不能改变。

  “这是上次月考成绩。”

  韩妤将三张白纸交到赵与莒手中,如今出卷还是赵与莒出,但批改却都是她们的事情了。

  “我看看……”赵与莒瞅了会儿,然后微微一笑:“成绩可比你们当初要强呢。”

  “奴那是笨,大郎虽是用心教了,可奴就是学得慢。”韩妤低声道。

  “嗯?”

  赵与莒抬起眼看她,发觉她垂着眼睑,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赵与莒觉得没有什么不同,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可能是自家多疑了,便又将目光投向那张纸。

  “这彭卓不错,此次又是第一,柏太平与司马重怕是又要生闷气了。”一边看着分,赵与莒一边喃喃自语,这纸上每个名字,在他眼中都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一张张鲜活的脸。

  “董盼,又是一个阿婉呢,能排在第三位,她性子也象阿婉,不大说话把事藏在心里,阿妤,这些女童中,你觉得哪个最象你?”

  “都不象,奴这么笨,若是象奴可不好。”韩妤仍旧低声回道。

  这次赵与莒可以肯定,韩妤确实有些不对了,他放下纸,叹了口气:“阿妤有何心事,只管跟我说便是。”

  “奴……奴好生无用。”

  泪珠不知不觉地从韩妤脸上落了下去,滴在她脚上的地上。她用手背擦了擦,抿紧了嘴。

  赵与莒拉起她的手,缓缓地道:“阿妤,可是有人说你了?”

  “没……没……”韩妤又擦了擦泪:“奴不象十二、大石那般可以给大郎做贴身侍卫,不象子曰、希声那般能替大郎处置一方,不如李邺、一挝那般能替大郎领人做事,便是女子里,奴比不过阿婉可以替大郎教着孩童,比不过四娘子能护得大郎周全……奴能替大郎做的,换了谁人都能做得来,都可做得比奴好……”

  韩妤有些自卑,这在她还小时赵与莒便在晓,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他,韩妤已渐渐自信起来,说话行事不再象当初那般腼腆胆小。现在听她说起,赵与莒起初还以为她又有些自卑了,听得她提及耿婉与杨妙真,心中突的一跳,这才觉察得不对起来。

  这个女孩已不再是当初初见时十二岁的女童,而是已经年过十八的姑娘了,她如此说话,莫非……竟是在吃醋?

  赵与莒虽说才十三岁,却视家中义学少年为自己学生晚辈,故此此时才想明白来,他心中先是一紧,接着又松了下来,轻轻拍了后韩妤肩膀。

  “这世上任何之人都是独一无二,旁人都取代不来的。”赵与莒慢慢地说道:“阿婉有阿婉的长处,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长处,阿妤也有阿妤的长处。你方才说你为我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做,甚至做得更好,我听了极不欢喜。”

  韩妤抽动了一下肩膀,却不曾说话。

  “我近来头痛要少些了,这不多亏了阿妤细心照料么,若换了四娘子,只怕我头未疼裂开来,倒要先被她给捏扁了。”赵与莒又道。

  这话有些寒碜杨妙真,韩妤想到杨妙真做起家务确实是粗手粗脚的,嘴角不由得动了一下,低声说道:“此话却不能让四娘子听到。”

  “四娘子爽直,便是听到也无妨。”赵与莒微微一笑。

  “什么事情我听到也无妨?”赵与莒笑容未敛,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杨妙真的声音,韩妤惊得挣脱了赵与莒的手,向后退了几步,还未站定,便看见杨妙真自门口走了进来。

  如今郁樟山庄里,便是赵与芮也要先敲门再进赵与莒的书房,唯有杨妙真有时还会忘记。她推开门都踏都一只脚进来,这才想到忘了敲门,便又收回脚,在门上敲了两下,再走进来。见着韩妤眼眶有些发红,她立刻瞪起眼睛:“兀那……你又欺付阿妤姐了?”

  “没、没有!”韩妤脸突然红得厉害,她确实是吃醋了,女孩家的心思,见着赵与莒总是哄着杨妙真,与杨妙真在一起时笑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她心里便有些泛嘀咕,杨妙真名义上算是赵与莒的小妾,这个连赵母全氏夫人都默认了,而她不过是家中的丫环,甚丫环都不算,她也不知道自家身份究竟算是什么,故此才会有感而发。现在听得杨妙真为她说话,还以为是赵与莒欺付了她,她便觉得极是羞愧。

  “果然没有?”杨妙真明眸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赵与莒苦笑着向她摆手:“四娘子,方才从何而来?”

  “刚去老孺人那里行礼去了,与芮说过会儿到这边来呢。”杨妙真道,她虽说豪气,礼节上却不缺的,每日都要去全氏处问安,全氏知道自家儿子自有打算,而且她也巴不得早些看到孙子,故此对杨妙真倒是真心欢喜,只不过儿子的主她自知做不来,否则早便催着圆房了。

七十四、塞上忽闻金鼓响

  清晨来临,在普通民间仍鼾睡未醒之时,郁樟山庄已经开始活动了。厨房升起了炊烟,义学里传来背诵声,后院的小校场上,秦大石、龙十二等在杨妙真的督视下操练枪棒。

  因为后庄地方大的缘故,自三年前起,义学少年晨跑已经不再外出了,在院子里晨跑,不至于惊动外人。故此,郁樟山庄左近的百姓,渐渐已开始淡忘那队一大早被主人驱赶出来跑步的少年,毕竟这附近有的是谈资,特别是霍家庄的霍重城手刃杀父仇敌之事,更是让地方上津津乐道。有传闻说此事已经惊动朝庭,便是朝庭也有意嘉赏其壮举。

  虽说郁樟山庄运作起来,却是忙而不乱,一切都井井有条。

  赵与莒抱着被子在床上呆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唤道:“阿妤。”

  睡在外头的韩妤早就醒了,端着自家的笔记正在温习功课,虽然她早就自义学中出来,可因为怕落伍的缘故,她如今仍是一有时间便自修不止。

  这也是整个郁樟山庄的惯例,所有义学少年,甚至山庄一些跟随多年的僮仆庄户,在别户人家有空便嬉闹时,他们却将时间用在不断学习之上。

  “大郎醒了,今日比平时要早些呢。”韩妤拿着外衣走进来,脸上带着埋怨:“为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赵与莒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韩妤是极敏锐的,发觉后面上微一红:“奴头发没梳好么?”

  “呃……给我拿里衣来吧。”

  这是赵与莒第一次在韩妤面前显得尴尬,韩妤有些莫明其妙:“昨日洗澡才换得……”

  “替我拿来就是!”赵与莒有些羞恼地发起了脾气。

  不过这种发脾气的模样,除了让韩妤觉得惊讶外,倒没让她觉得畏惧,因为这模样,才是普通十三四岁少年逆反心起了时的神情,赵与莒向来冷静自持,喜怒不甚外露,韩妤这贴身侍女,也极少见他如此。

  “大郎可是不舒服?”韩妤伸出手来想摸一下赵与莒的额头,每当她们感觉身体不适时,赵与莒便会如此探试她们的体温,故此她也学会了。

  “阿妤,帮我将里衣拿来便是!”

  赵与莒避开她的手掌,有些气急败坏了。

  韩妤依言拿了里衣来,赵与莒换衣服向来是避着她们的,故此她将衣服交到赵与莒手中便避了出去。过了会儿再进来时,发觉赵与莒已经穿戴整齐,手中正抓着换下的里衣。她伸手便接了过来:“大郎可要洗……洗漱么?”

  手上传来的湿滑感,让她终于醒悟过来,知道赵与莒为何神情会那般怪异了。她脸腾地红起来,说话也有些磕巴。

  赵与莒板着脸,可是眼神却有些慌张:“我自己去井边洗!”

  说完这话,他逃也似的冲出了卧室,全然不知韩妤在他身后抿着嘴羞笑,便是知道,他只怕会跑得更快一些。

  这一世第一次梦遗,让他实在有些尴尬。

  韩妤拎着赵与莒的里衣来到洗衣房,那边的仆妇要接过去,却被她拦住:“奴来吧,奴恰巧无事呢。”

  她知道赵与莒尴尬,故此不希望别人也知道此事。自十四岁天癸来起,她渐渐便懂事,她至今记得自己天癸初至之时,赵与莒特意让家中仆妇跟她说了些羞人的话儿。每当她例假来临之时,家中厨房里少不得开红枣炖什么的小灶儿。

  “大郎真……长大了呢!”想到此处,她脸上又象火烧一般灼热起来。

  她洗涮完毕,赵与莒已经领着这三期的义学少年开始跑步了,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韩妤再次抿嘴笑了。

  “妤姐,一大早的你笑什么?”

  杨妙真一边用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般行了过来,见她一人窃笑便问道。韩妤面上又一红:“四娘子,今日大石他们练得如何?”

  杨妙真也就是随口一问,她刚欲答话,忽然家中一个在外值守的义学少年跑了回来:“妤姐,石抹官人来了,若是大郎回来,请他出去会客。”

  石抹广彦于郁樟山庄而言是极重要的客人,他自与赵与莒正式定交之后,数年间书信不断,年节都有厚礼奉予全氏。赵与莒也少不得为他出谋划策,仗着先知先觉的本领,先是替他谋划遣人说动纥石烈胡沙虎,让他发动兵变废杀卫绍王永济,接着又说动术虎高琪,同样也是兵变杀了纥石烈胡沙虎。对石抹家抄家灭族责任最大的两人,先后死于非命,石抹广彦的大仇总算报了大半。

  他并不知这原本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只当是赵与莒为他运筹帷幄的结果,故此对赵与莒更是敬服,一遇有事,便会写信向赵与莒求教,但象这般事先未曾招呼便直接前来还是第一次。

  因为不是外人,他被直接引到赵与莒书房等候,韩妤上来端了茶水,发现他神情忧虑,似乎有什么心事。

  “与莒还在跑步吗?”石抹广彦问了句,他常来郁樟山庄,知道这时正是赵与莒晨练之际:“我先睡一会儿,他回来后叫醒我,几夜都没睡好……”

  赵与莒回到院子里,一面用毛巾擦着汗一面道:“石抹大哥来了?”

  韩妤拿来干的外衣给他披上,虽然此时都是五月末了,可是她还是担心赵与莒会被冷着。

  “石抹官人在书房里歇着,看他模样,昨夜是连夜赶路的。”韩妤低语道。

  赵与莒没看她眼睛,心中也有些慌慌的,因为他昨夜春梦的对象,既有杨妙真,也有韩妤。若是后世,他虽说不是风流的花花大少,却也不是纯情处男,但如今毕竟还只是十三岁的少年,心智再成熟,也得受着这具身体分泌的各种腺素左右。

  回到书房之后,见石抹广彦趴在桌上沉睡,赵与莒笑了笑,也不惊扰他,而是拿了纸笔在他对面开始练习大字。过了一个钟点,石抹广彦才醒来,见到他后笑了笑:“贤弟,愚兄太累了,连着跑了三天三夜!”

  “彦士大哥是自汴京来的?”赵与莒轻轻皱着眉道。

  自从卫绍王被废、纥石烈胡沙虎被杀之后,石抹广彦家在大京的罪名被消了,部分产业也归还与他,虽说不值几个钱,可终于让他能在大金公开行事。大金迁都至汴梁之后,他更是凭着与赵与莒的关系,弄得不少刻钟和上好丝绸去贩卖,转手又将金国的牲畜倒卖至大宋来,其中获利也是极为丰厚的,只是花费时间较多。

  “正是,与莒,你上回寄信与我说,在海外寻了个岛,有不少良田,你已经渐渐将家人遣至那岛上开荒,此言是真?”

  关于流求之事,赵与莒并未对石抹广彦完全保密,可也不曾将全部事情告知于他,故此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欺瞒过大哥。”

  “与莒,将山庄卖了,与老孺人、与芮一起迁去那岛上吧。”石抹广彦叹了口气:“大宋……也不太平了。”

  石抹广彦说的不太平要自金国都城汴梁说起。

  汴梁原是大宋旧都,金国当今天子完颜珣即位之后,为避胡人锋芒,这才迁都于此。他弃旧都不顾,倒给胡人打开方便之门,中都落入胡人之手不说,借着金国门户大开之机,胡人又屡次南侵,战火蔓延至黄河两岸。

  因为胡人鲸吞掳掠,大金不唯疆域锐减,去年十一月间,胡人兵锋甚至直指汴梁,距汴梁城仅二十里之遥,后因金国精锐“花帽军”自山东调回,将之击败,这才退回。大金内部也是叛乱四起,前年冬日,蒲鲜万奴割据辽东自称大真天王,应者甚众,进入兴定元年以来,石海、宋子玉等又先后叛金,山东山路红袄军也再度活跃起来。

  面临这般困境,金国君臣上下也想振作精神重整国势,可君为刚愎自大之昏君臣是威权自用之权臣,他们拿出的方法竟是侵宋以自肥。胡人掠他们,他们便来抢大宋,四月之时,金国以大宋断绝岁币为由,整军南侵,攻占光州(今河南潢川)中渡镇,杀榷场官盛允升。

  “我来之时,兵马已是调动完毕,大宋自此多事了!”石抹广彦叹息道:“与莒,还是迁至海外吧。”

  赵与莒推开窗子,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

  宣宗侵宋,这历史上极为愚蠢的一幕终于拉开了,自此之后,金宋绝交,两国征战不休,金国四面受敌而大宋与虎谋皮,尤其是大宋,在曾吃过联金灭辽的亏之后,竟然还会相信比金人更为凶残的胡人,联蒙灭金,结果唇亡齿寒。

  数十年血雨腥风,八百载沉沦飘零,自今日始。

  若是他一人、一家,那么自然是可以远避海外的,可是他避得了,这曾经诞生了老聃孔丘的土地避得了么,这曾经沉过屈原醉过李白载过苏轼的大江避得了么?这天下百姓,这千万汉人避得了么?

  赵与莒拉开衣襟,只觉满怀风雷,让他直欲浮摇而上。

  “谁都可以逃,我赵与莒不可逃,谁都有权避,我赵与莒无权避。我自九百年之后回来,若不能逆转国势,这多活的一世岂不如同猪狗一般?不,连猪狗都不如!”

  “多谢彦士大哥,金国此次南下,必然灰头土脸损兵折将而归。”赵与莒轻轻拍动着桌子,平静地说道。

  起初石抹广彦见他神情激动,只道他被自己说服,心中原是欢喜,但听他又如此说话,便皱了眉头:“大宋虽有秦岭淮河,可自开禧北伐以来,大宋将士已然破胆,朝中君臣更是谈北国而色变,怎能击败金国?”

  “此次与开禧北伐不同。”赵与莒道:“大宋有三胜,而金国有三败。”

  “开禧北伐,大宋官民多有不欲者,只怕攻下中原须得多加税目,韩侂胄不顾朝野反对,外有强敌内有隐患,草草出兵,故此才得兵败。而此次则不然,金军南下,受损者非一家一姓,朝野同心,必会死战,此乃人和,大宋胜之一也。”

  “金兵远道而来,疲于奔命,大宋以逸待劳,又有秦岭、淮河之险,此乃地利,大宋胜之二也。”

  “此时已是五月末,再过些时日便是盛夏,南方暑气逼人,金兵不习酷热,便是到了长江,军中也会疾疫流行,此乃天时,大宋胜之三也。”

  “金国北有胡人西有大夏东有红袄南有大宋,本应南结大宋东抚义军西抚大夏,合举国之力与胡人争锋,可金国君臣愚不可及,竟四面树敌,此次南侵,胡人必攻其后,义军必扰其腹,夏人乘火打劫惯了,也不会放弃这时机,此其必败之一。”

  “金国欲攻大宋,必是分兵三路,一路渡淮,一入越岭,一路入川。若是金国未与胡人征战数年,军中精锐尽在,或许金兵可以兵临长江。可自野狐岭之战后,金兵精锐丧失大半,全力攻一处尚嫌不足,分兵三路,又须得防备胡人、义军,即便杀了大宋措手不及而占了些便宜,但战事一僵持,所占的便宜便又要吐出来,此其必败之二。”

  “如今金国皇帝得位不正,权臣执权柄,朝野多有不服者,国力未衰时或者不敢表露,只须前线战事稍有不利,或者胡人、西夏有所动作,这些人必会跳出,如苻坚时鲜卑人故事,此其必败之三。”

  石抹广彦听他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连连点头。他原本担心金国南侵若是灭了大宋,不唯他灭亡金国的大志不得完成,就是赵与莒家也会遭遇战火,故此才千里赶来报信,现在想来,自家是关心则乱,看事情倒不如这位贤弟洞明。

  “此次金人南侵,对旁人而言是坏事,对你我兄弟却是好事。”赵与莒笑道:“彦士大哥,战事一起,两淮、河南必将糜烂,石抹大哥招募流民收集牲畜,买通胶西官吏,我派大船北上,将他们接来送至我家岛上,若是日后石抹大哥嫌大金住厌了,又不愿呆在大宋,便可到我那岛上去,多不敢说,万亩良田总少不了大哥的。”

  石抹广彦闻言一笑:“不灭金国,愚兄是誓不罢休,不过贤弟既是要招募流民,愚兄必全力相助!”

七十五、海外喜传丰收音

  如今已经过了五月,正是大风时节,为着安全起见,三远船来流求的次数少了,以往几乎是每月一次,现在却是两个多月才来一回,也不敢大量运人,主要是送一些流求如今还不能制造的工具和必需品,比如说盐。淡水旁边便有淡水注入大海,故此不是合适的盐场,虽然赵与莒将晒盐法(注1)教给了几个义学少年,可他们如今还无用武之地。

  邓肯骂骂咧咧地走在路上,将几个土人赶得飞快。

  因为熟悉城市建设的缘故,他如今是方有财的左膀右臂,不过淡水之人却没有多少瞧得起他的。无论是义学少年,还是迁来的红袄军工匠,都将他七分当作小丑,三分才当作工匠。便是这些土人,虽然他敢对着他们喝来骂去,实际也奈何不了他们。

  有次他曾踢打某个土人,那土人虽未反抗,结果是方有财不顾他哀求,令人狠狠抽了他十鞭。这种用竹根做的鞭子的滋味,邓肯一想起来就浑身发颤。

  最让他难过的是,那次抽他十鞭是聚拢了全体在淡水的人后当众脱了他衣裳抽的。

  “上帝啊,这些异教徒和无信仰者,他们可真野蛮……不过那次之后也有好处。”

  他心里如此想,原因很简单,那次被扒光了抽打之后,倒有几个土人女子见了他都抛媚眼,就是他自家那个被方有财取名为“惠妹”的土人女子,服伺他时也更加尽心尽力。

  不须要自己动手干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驱使别人,衣食之丰富盛过王侯——邓肯觉得,就算回欧洲拿个伯爵和他换,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心中高兴,他骂那些土人骂得更凶了。

  土人们推着车,将一车车的砖石运到淡水东北方向,那里正在大兴土木,用砖和被方有财称为“水泥”的东西建造淡水目前最大的建筑。这将成为淡水镇的粮仓,今后的收获,全部要送入此处。

  自从红袄军工匠被送来之后,除了部分急需的操持旧业外,其余人无一例外全部被分组去开荒,加上附近来投的几个土人部落,如今淡水有壮年劳力一千五百余人,半劳力(在淡水义学中的少年)五百余人,加上三远船又送了五十余头牛、三百余匹马,开起田来自是极快。方有财站在淡水后的山腰下,向下俯视时脸上便忍不住挂满了笑容。

  三万亩水田,四千亩旱田!

  这若是放在两浙路,那也是了不得的大财主,这其中,将会有一千亩是他方有财的,而且以着大郎的豪绰,见着他有如此成就,只会赏赐得更多!

  三万亩水田之中有一万余亩已经种上了稻子,赵与莒虽然没有办法弄出后世的优质杂交水稻来,却可以将后世一些精耕细作的经验传给义学少年。在义学少年的指领下,选种、育苗、抛秧,不仅节约了大量劳力,而且水稻长得也远比那些手插秧的要好。

  方有财看向靠得淡水镇最近的一块田,那是庄户按着旧的耕作方式种的一亩田,与按义学少年教的方式种的田相比,水稻不仅个头要矮,结的穗也少,连色泽都要淡上一些。赵恩是极有经验的,常在他耳边唠叨,说是义学少年果真得了大郎真传,看这模样,用这新法种的田里稻子比老法子要多出一成来。(注2)

  一万亩水田,虽说因为是生田的缘故,比起熟田来产粮要少些,可方有财估算了,收获之时至少可以得到三万石粮食,这些粮已经足够五千人吃上一年了。

  三远船再也不必自陆上运粮来,也就意味着在多风的夏季里可以减少赴流求的次数,降低遭遇风暴的机率。

  不过,丰收也给方有财带来了伤脑筋的事情,那便是粮食储藏。原先建的仓库明显是不够用了,恰好上回随船来的义学少年带来了水泥制法,他们找了几名窑工,自阿茅那儿问出哪座山上有石灰石,靠着山下建起一座专烧水泥的立窑。水泥的原料是石灰石、粘土,这二者淡水都不缺少,烧窑的柴木也多得是,按着三比一的比例,不久他们就生产出了水泥。有了这水泥,仓库工程便迅速起来,一些筑屋工匠和木匠迅速掌握了用红砖、水泥建房的技术。

  水泥的用处很快就扩展,此时还未到稻收时节,为了方便晒稻,方有财先是在淡水镇中空阔地里用水泥砌出大约一亩左右的大晒场。很快人们便发觉,这水泥地面比起泥路要干净结实好走,恰好此时是农忙之前的空闲时间,水泥窑便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冒着烟,采石灰石的山上也总听得到镐声。一车车的水泥被推了出来,迅速变成了道路,码头也被水泥砌过一遍,脑子灵光的人家,甚至用此砌了自己住的屋子。

  方有财住处便是如此,他甚至是第一次在住处用上水泥的人,淡水的夏天很热,赤着脚走在那水泥地上,让他觉得舒服许多。

  到了六月上旬,沉沉的稻子终于变成了黄色,问了土人族长,得知接下来几日都可能晴后,在祭过谷神之后,方有财下令开镰,全岛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执着镰刀上阵,邓肯想要偷懒,却被方有财连踢带打地赶了回来。

  土人也种稻,不过他们种得极为粗放,故此当看到宋人这一大片金灿灿的稻谷,都极是羡慕。因为流求物产丰饶的缘故,他们靠着捕鱼、狩猎、采摘与粗放的耕种为生,织麻为衣,也算是衣食无忧。故此虽是羡慕宋人的大片稻田,却没有来哄抢或者破坏,毕竟到现在为止,宋人给他们带来了绸缎、瓷器还有美食,所得的不过是一些在他们眼中多余的土地罢了。

  当稻谷都被割下,倒在田中,脚踏式脱粒机便派上用场了。这东西结构极简单,但因为没有精密机床的缘故,滚轴、轴承易损坏。好在赵与莒对此早有准备,红袄军中的铁匠没有过来,他便自两淮招募了一批三十余人,其中大半还是未曾出师的学徒,以欧老根长子欧大牛为首,与那些烧水泥的义学少年一起到了流求来。

  自从欧老根苦劝欧八马去参加科举而不成之后,他便明白自家与赵与莒已经绑在一起,虽然还不曾签定契约,可现在管不住长子次子也往郁樟山庄跑。赵与莒将欧大牛遣到淡水来时,也曾向他征询过意见,他只是沉默,然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方有财也在淡水,还特意让欧八马写了封信,托方有财多多照看欧大牛。

  他们除了要制造维修脚踏式脱料机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便是寻找煤矿。

  赵与莒记忆之中,台北附近便有煤,基隆也有煤,但此时不宜开采,而淡水离台北极近,又有内河运输之便利,他甚至无需派人去开采,只要寻着煤矿,然后用丝绸绢帛、瓷器漆器与他们交换便是(注3)。

  阿茅如今已经能说宋话,探煤矿之事关系重大,方有财让他为向导,领着欧大牛等人沿河上溯。因为听阿茅说平地土人都较为和善,而大山之内土人凶蛮,所以同行的还有二十余名红袄军老卒,他们放下刀剑是工匠,可拎起刀剑便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另外几个与阿茅一般很早便与宋人接触的土人少年,也基本上可以与宋人交流,不过宋人会说土人话语的不多,倒是邓肯,因为同一个土人姑娘好上的缘故,能说一口颇流利的土人语,故此方有财将与土人交涉之事也都交与他。

  “须着小心了,这些稻谷是咱们的口粮,一粒也不能浪费!”原本赵与莒送来了千余个麻袋准备装粮,可显然这些麻袋是远远不够,方有财既是欢喜又是担忧,整日里站在晒场上,看着晒着的稻谷,领着淡水义学的孩童驱赶前来贪嘴啄食的鸟儿。

  “方管家,这些孩童该去上学了。”眼看就要到了上学时间,陈任前来催促道。

  “今明两日放他们假吧,晴日难得,如今这粮食最重要。”方有财道。

  “那如何使得!”陈任绷紧了脸:“方管家,义学之事为头等大事,大郎再三交待了的,咱们不能自作主张!”

  “义学之事虽是头等大事,可不是最急迫之事,他们晚两天上课,误不了大郎大计,若是这粮食收不上来,却是会误了大郎大计的!”方有财一向对义学少年极是听从的,但这次却是极固执。

  “收了这么多粮食,流求又可以一年两熟,这些粮拿出一半,便足够我们吃到明年,哪需要如此紧张!”陈任反驳道。

  “阿任,待下半年,大郎不知会自金国和两淮送多少人来,若是送了一万两万,咱们这粮食便紧张了。”方有财虽是和他争执,却仍然眉开眼笑,他瞧了瞧周围的义学孩童,将陈任拉到一边:“你看这岛上,到处都是极好的田,以往我怕岛上有瘴疠,可来了一年,连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未曾有过,你想想看,土人要着这许多地无用,咱们既是来了,那这些地便都是咱们赵家的,白白荒在此处,那多可惜!我正琢磨着,待致远号来了之后,给大郎送一封信去,请大郎想法子将那红袄军尽数送来,专给咱们种地!”

  他虽是个木匠,实际上却仍是农民心思,田地便是一切。有了田地,自然希望有充足的人手,陈任他们是家中养大的他不敢说,可现在淡水义学的孩童,在他看来完全没必要让他们上什么义学,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去田里干活,好多开几亩好田出来。

  “老方,你心里尽打着什么小算盘!”陈任瞪大了眼睛,称呼也改成了有些不客气的“老方”,他本要发怒的,但看着周围的孩童,便也压低了声音:“你才过几天好日子,便只想着田地,大郎将这些孩童送入义学,将来必是有大用的,这流求如此之大,听土人说不亚于咱们大宋一府,靠着你我这些人管得来么?这些孩童,过个三五年后便要替大郎管事的,不读书识算如何行!”

  方有财抹了抹脸,陈任虽然未曾发怒,却也喷得他一头口水。好在他倒不是那般受不得辱的人,听了陈任之话愣了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明白为何赵与莒要培养这义学少年了,读过书的看事情,便是要比他这几十年吃米吃出来的要看得远些。他只想着如何去开地,却不曾想如何去管地,这流求比之大宋一个大府还要大,气侯又是极好的,日后养活几十万上百万人都不成问题,靠着如今家中这些人,确实是管不过来。

  “有理,有理,阿任,若不是你说,我虽顾了眼前,却耽搁了往后。”他用力点头:“田里的活儿自然是不能停的,还要加紧些,我去信给大郎,请他多送些牛马来,咱们人手不够,牛马来凑!”

  两人小小争执一番,结果以方有财退让告终,方有财也不怕失了面子,笑嘻嘻送了那些孩童回屋,见着邓肯懒洋洋地靠在草垛下睡觉,过去便踢了他一脚:“海獠,不得偷懒!”

  他踢得其实不重,故此邓肯虽吓了一跳,却未受什么伤。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嘟囔着说道:“管家,这天色还早,且再让我睡一会儿。”

  “休要睡了,去你牵手那里,让她将族中女子带来帮咱们看晒场。”方有财盘算了一会儿:“看了这两天道场,每人给件首饰。”

  土人女子都爱美,对各种饰物极喜欢,原先方有财都是有绸缎瓷器换她们干活,后来发现邓肯竟然用些工艺一般的小首饰换得土人女子的青睐,便开始用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做工钱。他还特意托孟希声带了一大堆来,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

  邓肯却是知道价钱的,故此有些兴致不高,方有财又踹了他一脚,他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他前脚离开,方有财便听得有人在唤他,起身望去,发现是阿茅。他手中举着一块黑漆漆的煤,笑着向方有财跑了过来:“找着了,找着了!”

  注1:晒盐法创始人为北宋人陈应功。宋理宗宝裙五年(1257年)福建建安人谢维新所编的《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一书中有最早的晒盐法记载。

  注2:根据作者搜集的资料来看,仅抛秧就比手插秧产量要多出百分之十点三。

  注3:直到清朝康熙年间,地理学家、冒险家郁永河,仍是用这种方法自台湾原民处换取硫磺土提炼硫磺,当时七尺布可换一筐硫磺土(二百七八十斤)

七十六、深入莽荒须放胆

  欧大牛能寻着煤矿,却还有一番冒险。

  他们在阿茅与一位年长的土人带领下,乘一艘名为“宝岛号”的平底内河船,顺着淡水河溯流而上。这平底内河船也是江南制造局造的,使的是轮桨加帆,最初时因为刮东南风的缘故,他们落帆完全使用轮桨,顺着河向东南方向前进,花了两个钟点,便见到一处大的支流河口。依着那位年长土人的指点,“宝岛号”驶进支流,继续向东南方向航行,又过了两个钟点之后,开始折向正东。

  河两岸都是长满草木的平地,中途他们停下上岸看了看,土地都是极为肥沃的。当河折向东北方向时,他们便可以升帆,船速更快了。只花了一日时间,他们便抵达年长土人所说的地方,那年长土人对轮桨船的速度极是钦佩,下船之后摩挲不止,似乎舍不得离开。

  “这船行走如飞,首实了不得!”不仅仅年长土人对这轮桨船极是艳羡,便是来自中原的敖萨洋,也同他一般神情。

  敖萨洋是红袄军中人,今年刚满十八岁,故此失去了进义学的资格。他家中原是山东东路的铁匠,跟着父亲打铁打到十四岁,后来义军兴起,他父亲投了义军,不幸与杨安儿一同遇难。李全手下在挑选工匠时将所有铁匠都留了下来,却因为他年轻的缘故将他漏了。到得流求之后,因为岛上缺铁匠,他便自告奋勇出来,他年纪与欧八马相若,故此欧大牛极是欢喜,将他当作自家兄弟一般。

  “轮桨船在江南倒是常见,不过象这宝岛号一般的,也是绝无仅有。”欧大牛颇有些骄傲地道:“此船可是大郎指点造的,俺兄弟在其中也有一分功劳!”

  “欧大哥,这一路来可听着你提起兄弟无数回了,你家兄弟果真如此厉害?”敖萨洋好奇地问道。

  “那是自然,你见着义学少年么,俺兄弟与他们一般,都是大郎手把手教出来的!”欧大牛说到此处便口沫横飞,用手笔划着道:“如今义学少年都被大郎派出来担当大任,俺兄弟却还留在大郎身边,大郎说了,俺兄弟是什么、什么‘科学天才’,说是一百个状元也比不得的人物!”

  他这番话倒不是吹嘘,当初欧老根要将欧八马拉回去考功名,欧八马死活不肯,甚至搬出了赵与莒来劝说,赵与莒便对欧老根说了这番“一百个状元也比不得”之语,欧老根不只一次见识过赵与莒的手段,自是深信不疑,加之也知晓欧八马所学的东西与科举应试并不一致,也只能默允了。

  “大郎……”敖萨洋不自觉中便想起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这少年向来是少言寡语的,至少在自家与他同船来到淡水时,几乎不曾看到他说笑过。据说他长大之后将娶四娘子为妻,也有说只是纳为妾者,四娘子那般豪气的巾帼英雄,在他面前有竟也会露出小儿女之态。

  “大郎果真那般厉害?”他咽了口口水问道。

  “那是自然,咱们这的义学少年,哪个不是他教出来的,便是赵子曰赵管家,你认识吧?”欧大牛问了敖萨洋一句,见他点头后道:“这般年轻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他可也是跟着大郎学出来的,他进山庄时,年纪也只比你略小岁余。”

  赵子曰给敖萨洋的印象比之赵与莒还要更深些,毕竟正是他去海州将红巾义军接了过来。听了此话之后,敖萨洋吃了一惊:“他十七岁进的赵家?那时他便识字?”

  “若是识字也不会给自家取个子曰的名字了。”欧大牛哈哈一笑:“他极刻苦的,又不怕臊,跟着义学孩童身后废寝忘食学,方有今日风光。”

  敖萨洋点点头,心中盘算了好一会儿,笑笑道:“欧大哥,你与义学少年熟么?”

  “与子诚他们还算熟。”因为欧八马的缘故,欧大牛与第一期的义学少年都比较熟悉。

  “能否为俺说项,让俺夜里可以跟着他们学算数,白天俺干活绝不偷懒儿!”

  欧大牛一惊:“你是想学赵子曰?他之刻苦,只怕是你学不来的。”

  “俺又不要学他做管家,俺只想学着识字算数。”敖萨洋撇了下嘴:“欧大哥,俺自小便想学识字算数的。”

  他话说得不尽详实,之所以会提出要去学,赵子曰是主要原因。他原本还以为赵子曰是自幼养育出来,故此才会年纪轻轻担了大任,但如今得知他也不过只学了六七年,心中不由活络起来。他这人有着山东侉子(注1)特有的憨实,认准了一件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走,走!”

  他们聊得个不停,阿茅早等得不耐,在旁催促道。

  留得五个人守着船,其余二十四人在那年长土人带领下便开始穿越密林。此处山势虽说不算高,可林深草密,几乎寻不着道路,若不是有土人带路,欧大牛是绝对不敢深入的。他们除去带着弓弩刀剑,还挑了两筐子绸缎,这是准备给此处土人的礼物。

  林中虫鸣鸟唱凉风席席,若不是偶尔见着的长虫,一路上倒也心情舒畅。因为已经是夏时,虽然时间近晚,天色还是挺光亮,欧大牛问阿茅道:“阿茅,何时能到?”

  “很近,很近。”阿茅用土语问了那年长的土人后一边答一边用手笔划:“一百,一百,又一百根竹子!”

  他无法用宋人的方式表达出究竟有多远,便只能如此说了。

  穿过林子不过里许,他们终于看到一个土人寨子,听阿茅说,用土人语此处叫“锡口”。(注2)

  他们一到村寨口,便被一伙土人用镖枪指着围住,看模样意图不善。

  “这是为何,你们不是说此处部族并不好战么?”欧大牛有些慌张,抓着阿茅问道。

  阿茅也有些紧张,宋人携有弓弩,此时也都举了起来。那年长的土人慌忙大喊,阿茅也跟着喊了起来,围着他们的土人中有一人出来,绕着众人转了两圈,这才说话。

  “有别的部族闯到他们这里,山上的蛮子!”阿茅听他说了会儿之后对欧大牛道。

  “跟他们说,咱们是来换东西的,用这些绸缎,换这种石头。”欧大牛心中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但既是到了这里,就这般回去显然是不成的。

  “他们说欢迎咱们!”

  在看着绸缎之后,那些土人神情放松下来,他们虽说还没有什么开化,却也明白若是怀着敌意来的,绝不会带着这些东西。

  被迎近寨子之后,土人族长也闻迅出来,见着欧大牛送与她的礼物不由眉开眼笑,听得这些人要用绸缎换那黑黑的石头,她更是喜出望外。这黑黑的石头,虽说能烧着来,可哪比得上绸缎珍贵!

  “她说这种黑石她们这便有!”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阿茅译过来却只有一句话,接着就见那锡口族长向她们部族战士吩咐了几声,她们部族几个战士立刻跑了回去,没多久背了几筐子煤出来。

  欧大牛与敖萨洋一筐筐地看去,这些筐子都是土人用藤条编成,每筐至少可以装二百斤煤。煤质都是不错,其中一筐尤其好,欧大牛与敖萨洋交换了一会意见,然后指着那筐最佳的煤道:“阿茅,问一问她们这种煤自何处采来。”

  阿茅问话之后,土人极是诚实,便说是山南边挖出的,因为要翻山的缘故,所以数量少些。欧大牛见她们爽直,心中的担忧放下大半,笑着道:“便是这种,你与她说,今后我们只要这种,每七尺绸缎,换五筐这般黑石头……若是她们要粮食,我们也愿换,每一筐稻谷换她们两筐煤。”

  阿茅将话说与锡口族族长听后,那族长脸上立刻笑成菊花,挖些煤石对于土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可这绸缎则完全是稀罕物什。此时土人所着衣裳,尚是用野麻织就,这种光滑柔软又透气的布料,她们哪里见过,况且欧大牛拿来的是悬岛织坊用后世工艺做的,极是漂亮,便是拿到临安去也是抢手货。

  双方敲定价格之后,锡口族族长便要留众人住宿,她们极是好客,不过欧老牛以河边还有人在看着船为由,婉言拒绝,只是留下吃了晚饭。土人的食物,不过是鹿脯野菜,味道与淡水相比自然差多了。

  “问问她们,方才她们说的闯入她们领地的是什么人。”欧大牛想起此事,多少有些担忧。

  阿茅问过之后道:“是有些泰雅人(注2)下了山。”

  对于这些土人部落,欧大牛一无所知,自阿茅口中得知这泰雅人民风剽悍以人头骨为饰之后,他心中不免有些慌张。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他怕误了事情,便坚持要离开锡口。锡口族女族长见留不住,便命族中青壮背了六大筐煤作为回礼。

  他们归心似箭,因此路上不象来时那般说话耽搁,很快便到了水边。锡口人见着“宝岛号”都是极惊奇,土人虽说也能造船,却只能造那种载个两三个人的独木舟,象这般大船他们根本未曾见过。

  阿茅极是骄傲地告诉他们,这些宋人还有比这更大的船,锡口族女族长听得津津有味,当他们开船航行时,这位女族长仍在水边挥手送别。

  天色已经黑了,借着微光“宝岛号”又航行了一段时间,在这种不熟悉的水道中行驶是比较危险的事情,故此众人下了锚。他们不敢靠岸边太近,下锚的是一个水流平缓的河叉口。

  敖萨洋夜里想着义学求学的事情,迟迟睡不着觉,而欧大牛则是担忧安全,睡得也不沉稳。到了约是刻钟子夜一点时,他们同时觉得船身微微一晃,两人立刻爬了起来。

  几乎在他们爬起的同时,听得值守的人发出吼声:“滚!”

  然后是“卟嗵”一声,象是什么人落了水,欧大牛从未经历过这般事情,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敖萨洋则不然,在红袄军中更惨烈的厮杀都曾见过,哪里会怕这些,提着刀便爬出了舱。

  他们这船折算成后世,也有二十余吨的排水量,又是那种圆底的,故此甲板上显得较为宽敞。敖萨洋出来时,见着同行的伴当纷纷点起火把,询问发生了何事,那值守的指着河边岸上道:“看!”

  岸边也是燃起了十余只火把,借着火把的光,他们看到那儿有数十人在鼓噪叫骂。虽然听不懂他们说得是些什么,可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有个游过来摸上了咱们的船,刚被俺踢下去,也不知死活。”那值守的人道。

  “是泰雅人!”阿茅眼尖,瞅着那些人脸上都有刺青,惊叫道:“他们要杀我们!”

  “起锚,咱们离开这,船头留五个人,若是有人游来,便用箭射他!”欧大牛脸色苍白,若不是派来之前做过应急训练,他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船上有二十余人,岸边的泰雅人却不知有多少,虽然夜航有险,可比泊在此处总要好些。

  他们开船之后,岸边的泰雅人继续咆哮叫喊,阿茅与那年长的土人听了半天,都是些喝吓与叫骂之语。他们不敢开快,只是用水轮,借着水流缓缓前行,那群泰雅人竟然尚着河岸追逐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地形所阻,这才悻悻离去。

  待得天色放亮,熬了一夜的众人不敢怠慢,“宝岛号”全速行驶,因为顺风顺水,又有轮桨相助,竟然只用了大半日,刚刚吃完午饭之时便赶回了淡水。

  “竟然还有此番凶险!”方有财也不是个胆大的,自欧大牛口中听完之后,不禁抚掌道:“幸好大牛你没事,若是有个什么事,回得绍兴之后,你爹非用铁锤把我砸了不可!”

  “带回的煤,还要用车拉回淡水,如今只缺铁矿了。”欧大牛不愿多提,那时敖萨洋他们都是镇定自若,唯有他吓得魂不附体,故此他多少有些羞惭。

  “铁矿?土人送了些石头来,有人说是铁矿呢,你随我来瞧瞧。”方有财却笑着对他说道。

  注1:此处无恶意,这原本就是指山东人憨厚实在,作者江西人,别人称俺老表俺也不会觉得是瞧不起。

  注2:即台湾原民十三行文化中的锡口社所在处。

  注2:高山族一支。

七十七、渡罢沧海有故交

  不知不觉之中,九月金秋来临了。

  欧老根忐忑不安地看着这巨大的海船,心里总有些犯嘀咕,他在山阴不是未曾坐过船,来悬岛时也坐过海船,但象这艘这般大的,还是第一次。

  这是“定远”号,在六月中时已经彻底完工,船长是林夕。比起最初的三远船,定远号还要大上一倍有余,按后世说法,排水量接近五百吨,实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巨舰,大约只有官家造的“神舟”要比它更大些。

  船上配有两门青铜炮,李一挝被任命为炮长,带着二十名义学少年为炮手。赵与莒很清楚一点,即便有他的介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之中,火炮都是战争中的王者,这二十名义学少年都是那种几何学学得较好,又比较手巧的,他们将成为中华炮兵的第一批教官,在此之前,他们先得在“致远号”上熟悉大炮操演。

  此次上船的有欧老根一家,就连欧八马也被派了来,不过赵与莒说了,他到流求只呆一段时间,完成赵与莒交与的使命之后,在年底前便要回大陆。除此之外,几乎所有九岁前投入赵家的庄客、家人都被送了来。

  还有第四期的义学少年,他们也完成了四年学习,除少数留在郁樟山庄外,绝大多数都被派来,一共是四十一人。在此前的两个月时间里,赵与莒一直让欧八马带着他们,在山庄里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其中有些已经是化学知识。如果不是缺乏玻璃试管这一重要的试验道具,赵与莒甚至想教更多东西给他们。

  除了自郁樟山庄来的人外,还有石抹广彦这几个月自中原断断续续送来的人手、牲畜。因为金宋交战榷场停止的缘故,宋金之间陆路交通断绝,这些人先是辗转送至海州,再由海州抢运至悬岛的。除了他们,刘全带着忠于杨妙真的其余红袄军,主要是老弱妇孺也分批抵达了悬岛,总数超过四千人。李全终于完全控制了红袄军,对于他而言,刘全与杨妙真已经失去了作用,若不是悬岛以他急缺的粮食为交换,刘全与石抹广彦送来的人还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如今悬岛,聚集了五千余人,都是要送到淡水去的。前些时日海上风大,耽误了运送,否则也不会积压这么多。人多船少,不可能一次便运送完,因此在安排航次上,孟希声很是伤了番脑子。

  “爹,上船吧。”欧八马催促道。

  “哦……哦。”欧老根有些赧然,他挠着自家的脑袋,拎起沉重的行李,踏上了舷梯。

  因为“定远号”极为高大的缘故,要想上船,还必需走舷梯,悬岛已经在拓展码头,此次去淡水,定远号与三远船将会运大量的水泥来。

  船是九月二十一日离开悬岛的,因为顺风,只花了四日便抵达淡水。欧老根原以为这淡水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岛,上面草莽荒荒,渺无人烟,可出船时一看,根本看不出这岛有多大,而且码头处房屋整齐,道路平整,用的是他不知道的东西铺成,看上去既干净又漂亮。

  “爹,你看,那里便是淡水了!”欧八马兴奋地指着对面的城墙叫道。

  虽是有充足的砖石和水泥,可因为人手不足的缘故,淡水的城墙只是修好了正对着港口这部分,约有二里左右。城墙也不算高大,还不足两丈,未曾修建敌楼和瓮城,只是在城门两侧设了刁斗。还在码头上,便可以望见城墙内房屋林立,一排排得极为整齐。而且房屋都是由红砖砌成,上头铺着青瓦,色彩很是显眼。

  “此处……真是荒岛?”欧老根梦呓一般地说道。

  “自然不是!”欧八马极是兴奋,他快步跑了下去,迎面见着方有财,忙行了个礼:“方管家!”

  “八马如何也来了!”方有财起初有些认不出欧八马来,见他行礼才想起:“不过是年余不见,你竟然长成大小伙了……你爹身体如何……咦,他也来了?”

  他看到欧老根小心翼翼自舷梯上下来时惊得叫了声,舍了欧八马便冲上去,虽说在此极为风光,可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不能让山阴县的熟人看到自家如今模样,一直是方有财心中憾事。此时见到欧老根,他心中顿时满是喜悦:二人初到郁樟山庄时,欧老根与他可是有些不对劲儿的,而且那时欧老根比起他更得大郎重视,可是不过六七年时光,自己全心全意投到庄子里,所以有了今日,而欧老根却还是他那个老铁匠。

  一种自负尤然而生,方有财来到欧老根身前停住脚步,拱了拱手道:“老根,年余未见,身子骨可好?”

  欧老根憨憨一笑,抱拳行了个礼:“托福,方管家在此劳累,身体可好?”

  “这地方四季如春,除了潮气重了些,没啥不好的。”方有财哈哈笑了笑,然后对着身后厉声吼道:“邓肯,莫要偷懒,快些子带人来下货!”

  初看到邓肯那白人模样,欧八马吓得一跳,欧老根也禁不住多望了两眼。见这深目隆鼻的家伙被方有财驱使得团团转,领着帮壮汉开始自船上下货,他心中微微一笑,方有财那一嗓子吼的虽是这海獠,实际上却是给他听的。

  因为“定远号”足够大,也因为运送的货物不多,故此这次随船来的足有一千五百人,接人的事情,都是有空闲的义学少年做的,方有财插不上手,他便拉着欧老根在码头上转悠,将淡水附近的情形一一说与他听。欧老根偶尔赞上他两句,都是恰到好处,让他越发兴奋。

  “老根,虽说我如今是管家,瞧起来比你要强,不过到我们下一代就难说了。”他拍了拍欧老根的肩膀:“你家老大胆子是小了些,不过如今也管着几十号人,你家老三更得了大郎赞许的,咱们这淡水如今缺人缺得紧,你家老二可曾来了?若是来了便让他到我这来,我给他份管人的活儿干干!”

  “多谢方管家,他却不是那个料儿,况且我得了大郎吩咐,他要来给我打下手。”欧老根摇了摇头:“大郎……”

  他原本想赞赵与莒两句,但又觉着似乎有马屁之嫌,便咽下不说,拉住方有财胳膊道:“领我去瞧瞧镇子……如今应当叫城了吧?”

  淡水现在确实应该叫城了,原本就有两千人居住于此,这次又涌入一千五百人,再加上在悬岛等着准备来的三千余人,超过七千的人口,算得上是座小城。

  收了两季水稻,如今淡水大仓库中屯着七万石谷子,便是一万人,也足够吃上一年了。而且,因为方有财对田地刻骨铭心的情感,淡水的耕地还在不断扩大中。他根本不管能不能种完,总之不将淡水河以北的平地和缓坡都开出来,他是绝不罢休的。

  有充足的粮食,便可以喂养牲畜,淡水如今养着马、牛、驴子等可以做工具的大牲口共六百余头,猪、羊等食用的三百余只,鸡鸭鹅不计其数。这些牲畜住的木棚子,都是最早拓荒的工匠们曾住过、而经被废弃了的。

  为了让这些牲畜吃得好,方有财还命人在坡地上种了苜蓿,仅用于种苜蓿的坡地,就超过了两千亩。

  自建大仓库之后,如何用水泥、红砖建房,又有新的进展。赵与莒在信中只是稍稍指点了下,说是如今淡水虽不缺地,可日后子孙繁衍,必有缺地之时,故此住宅用地应节约,多考虑如何将楼盖高,而不要一味广占田地。义学少年将这事与泥水匠们说了,泥水匠竟然摸索出用毛竹、水泥和红砖建楼的方法。他们用毛竹替代后世建筑之中的钢筋,按照赵与莒寄来的图样,又依着自己的想法与经验,建起一幢三层高、每层十间的楼房来。若是赵与莒来看了,定会惊呼,这便是后世著名的“筒子楼”。

  后世筒子楼虽是改造对象,可此时却是极漂亮的,方有财觉得这楼既气派又舒适,除了楼道黑了些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决定在农忙之后,再建上一二十幢。

  这楼房欧老根见了也是啧啧称奇,直道了不起。

  回到自己屋中,欧八马将一封赵与莒写来的书信交给方有财,方有财还是请他念了,无非是一些问候,方有财仔细听了,在信的最末又有一段话,说是给陈子诚等人的信中交待了极重要的事情,让方有财也去看看。

  “信也在我这,方管家遣人去请他们来吧。”欧八马并不知道信中内容,因此此时才道。

  “他们如今都在义学之中,我瞧瞧时间……还有半个钟点放学,我这就派人去叫。”提到这几个人,方有财嘿嘿笑道:“本来见着船来了,我跟他们说今日义学停课来接人,他们却死活不肯,还说除非是大郎来了才会停课。”

  “大郎如今在家中读书写字,教授学弟学妹,却不得空闲来。”欧八马道。

  过了半个多钟点,陈子诚、陈任、李邺、李云睿和秋爽这五个义学少年之头领都赶了过来,赵与莒写给他们的却是一封信,信极厚,有十余页纸。陈子诚将信念出来,起先是嘉勉,词句虽是不多,却极质朴,接着便是说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此前淡水人少,靠着他们这些义学少年便能约束过来,但随着淡水人口增长,特别是一个个家庭的出现,再要象以前几百上千人那般管理,显然是不成的了。

  人皆有私心,对于这种私心,一昧压制显然是不成的,故此赵与莒在信中说了,要改变此前的登记制度,建立户籍。凡淡水之人,都必须登记户籍,户籍中有原籍、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所之类的基本情形,还有专门栏目记载此人特长,比如说铁匠便要注明会打铁。义学少年也同样须得登记,在记载特长栏目中一律注明是义学几期毕业,比如说陈任、李邺、陈子诚,便须注明是义学一期毕业,李云睿、秋爽则注明是二期毕业。

  在登记完家庭之后,便按特长来分别安置,如铁匠尽数进入“淡水铁场”,木匠则进入“淡水木器场”,泥水匠、砖瓦匠则进入“淡水基建队”。

  赵与莒在信中共设置了九个单位:淡水铁场、淡水木器场、淡水基建队、淡水制造局、淡水农场、淡水医所、淡水初等学堂、淡水织场和淡水护卫队。这九个单位统一归淡水镇公所管理,镇公所以方有财为管家,陈子诚、陈任、李邺、李云睿等为副管家。分工之上,淡水铁场由欧老根管理,基建队由方有财管理,制造局由欧八马暂代,农场由赵恩管理,医所自然是秋爽,初等学堂则是陈任,织场是郑茹,护卫队则是李邺,木器场赵与莒未指定由谁担当,让方有财选一人报去。

  他参照后世国有企业计划经济时代办社会的模式,除了有明确的第一第二产业,还将文教卫生与民兵武装都放了进来。所有淡水户籍在册之人,适龄者皆需入淡水初等学堂,统一住宿饮食,统一管理;超过十六岁,则进入淡水护卫队,同样是统一食宿管理,除了军事训练之外,还得上开放式夜校,争取能识得五百个字、会算加减法,同时哪个部门人力紧张,便要他们前去支援;超过二十岁,依据本人特长与喜好,主要考虑淡水发展需要而安置到九个单位中去。

  这种一切大小事务由集体操办决定,最初是源自古希腊斯巴达,斯巴达能以区区三百人扼住温泉关,堵住波斯十万大军不得前进,与此种制度有密切关系。这种体制,虽然在后世成了改革的对象,可对于如今的淡水而言,却能最小的力量凝聚于一起,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若不是移民迁来过程之中,将原先的宗族乡土关系打破,这制度执行起来难度会更大。此时迁来流求的主要有三个来源,首先自然是从郁樟山庄来的,包括庄客、义学少年和各类工匠在内,足有四五百人,他们来此来得最早,人脉也是最熟,忠诚上没有什么问题,因此在赵与莒计划中,将构成淡水的基干。其次是自两淮招募而来的流民,他们人数较少,只有二百余人,依附于郁樟山庄,基本是唯山庄之命是从。占人口最多的是红袄军旧部,约是一千五百人,这都是忠于杨妙真的,之所以远渡重洋来到流求,原本是对厮杀血腥厌倦了,只要有口饱饭,有个安稳的家,他们中大多数都会服从管理。况且接收他们时赵与莒早就安排好了,将他们打散了由义学少年带领,每个义学少年只需管着四五十号人便可,对于能识能算还学得一些特别本领的义学少年来说,这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诸如诉往日苦思今日甜、各类俗曲小调表演之类的手段使出来,单独谈心、解衣推衣之类的行动做出来,经过这大半年时间,这些原先的红袄军,包括李锐那原先瞧赵与莒不顺眼的,如今都是觉得这位小主人端的是大方豪爽,值得托以身家。

  有这些先前来的义军移民现身说法,赵与莒可以肯定,收拢其余义军之心可以事半功倍。

七十八、归化需得百年计

  如果说这仅是淡水在政治上的改革,赵与莒也提到了经济上的改革。

  首先是淡水田场、矿山、水源、林木、鱼兽,皆为郁樟山庄以一定财物自土人手中购买,故此一切皆为郁樟山庄所有,淡水移民,尽数是郁樟山庄庄户,这一点众人都是心知肚明。

  接下来赵与莒再次确认了当初立在淡水义学(现在的淡水初等学堂)中的石碑碑文,那些已经在此辛劳了一年的移民,再有两年便可分到自家的土地。这让来到淡水所有移民都看到希望——只需辛勤干上三年活,满了二十便会有田地。人若是有希望,便不会反抗,不会走极端,便是暂时受些压抑也能忍受,这对于安抚新来的移民、凝聚人心极为重要。等到三年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了岛上的规矩与约束,又有田地,更不会轻易铤而走险。

  然后赵与莒又在信中提出,淡水应根据具体情形,定出一份奖惩章程,凡多劳者必多得,凡偷懒者必少得,凡立功者必有赏,凡犯禁者必受罚。若是这一年中有极大贡献者,甚至可以提前一年至半年进行授田。

  “大郎思虑得甚是周全,我这些日子正发愁,这许多人手来了,争纷也多,不知如何处置呢!”

  听得自家成了淡水镇公所大管家,这等于是将自己的权力再次肯定了一遍,方有财乐得合不拢嘴。

  “大郎在信中说了,木器场场主,最好自义军移民中挑选,各场场副,除去护卫队、制造局、初等学堂之外,也都应自移民中挑选忠厚实诚者担任。”陈子诚继续念道。

  “此是正理。”方有财连连点头,实际上赵与莒上次送义军来时便对他有所交待,要敢用义军之人善用义军之人,免得使之生出猜忌之心。赵与莒如今说的三上暂不应用义军人为场副的,又都是关键部门,初等学堂除了教育之外,还等于将义军下一代控制在手中,待得这些孩童少年长成之时,他们根本不会记得自家出自红袄军,而只会记得自家出自郁樟山庄义学淡水初等学堂。制造局有些先进技艺,便是交给义军,他们也无法打理。至于护卫队,那是淡水武力之所在,掌控之人自然是要绝对忠诚。

  念到最后两页时,便涉及到司法制度了。人一多,那么各种各样的问题便会出来,赌博、斗殴乃至强暴、杀人,这些都是隐患。在赵与莒的信中,他明确指出,此类事件,先由李云睿审察,然后由九个单位各出一年长者合议,合议只认有罪无罪,若是有罪,再交与五位管家进行判罚。

  判罚分为两类,一类是身体处罚,一类是财产处罚。身体处罚包括隐密鞭笞、当众鞭笞、驱逐出岛、处死四类,财产处罚则是扣除功勋、没收财产两类。这类似于后世之主刑与附加刑,处罚之时身体处罚不能同时兼有,而财产处罚则可以。

  听陈子诚念到“处死”两个字时,方有财脸色变白了:“处……处死?这可不好,这须得由官府处置才行。”

  “流求哪来的官府,若说有,咱们镇公所便是了。”李云睿冷笑了声。

  欧老根闷闷地坐在一旁,他也一直很用心地听着赵与莒的书信,听得此处垂下头去看着自家鞋底发愣儿,方有财喃喃说了半晌,也不知在说什么事情,欧老根突然道:“老方,这流求原本便是化外之地,咱们大郎便是在此称王立国,也是无妨的。”

  他一直闷不作声,看上去也木讷无比,却将众人心中隐隐藏着的话说了出来。方有财先是一抖,缓缓抬起头来,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老根说得对,咱们家大郎,在这化为称王又有什么不可!”

  见众人达成一致,陈子诚笑着合起信来,对欧八马说道:“八马,你那淡水制造局如今连个壳子都没有,来时大郎应另有吩咐吧?”

  “山庄那儿狭窄了些,又怕旁人起疑,便是悬岛也不适合,故此大郎将我打发来。”欧八马点了点头:“我年底便又要回去,萧先生会再来此。”

  “方管家,过会领我各处转转,我得选一处所在建淡水制造局,要下风下水之处,离着大伙居住区远些的,中间用树与周围地方隔开,大郎说了,至少得种上二十丈的树。”欧八马又转向方有财道。

  他性子直率,不象他父亲那般有话都闷着,非到紧要之时不说,方有财又知道他得赵与莒看中,哪有怠慢之理,当下便应了。

  在赵与莒留下的规划图中,淡水镇占地应有四平方公里,转换起此时计量,应是十六平方里,周长也达十六里。如今建起的屋子,连其六分之一都未曾占到,故此有的是空地,甚至无需侵占水田。因为流求刮的是东北、西南季风的缘故,考虑了风向与水源问题之后,淡水制造局被放在淡水镇的西北角。此处离砖窑、水泥窑都近,铁场也设在离此不远处,恰好与即将建成的淡水制造局形成一处工业基地。

  确定选址之后,方有财便组织人手开工建设,自打得知淡水烧制出水泥,赵与莒对于淡水的建筑便更有兴趣,故此这些厂房也是依着他画出的图纸来建的。两排大屋,都是有近三丈高的上下两层,每层有五间,虽然从目前来看,这些地方大多都会空置,但随着移民不源源不断地运来,迟早会有大量的工匠进驻。

  在基建队全力建房的时候,欧八马并未闲着,他领着几个地理师四处转悠,寻找各种不同的石头、泥土、砂子,将之分类标后,然后带回淡水初等学堂。利用自郁樟山庄运来的各种设配,他尽可能地分析这些东西的成份。以他如今的知识和条件,百种之中也只能认出一二种来,不过认出一二种已经让他极是欢喜。除此之外,他还对淡水的地貌、溪流等做了查看,在他的努力之下,淡水第一份资源分布图在一个月之后终于拟出了。

  与此同时,欧老根也没闲着,他和基建队的窑工在一起,每日里都忙得不易乐乎。基建队为他们专门挖了口窑,也不知是要烧些什么,过了些日子,他又领着铁场的工匠开始铸造一个大家伙,方有财转了几回,却不明白他要铸的是什么。看起来象是个大炉子,可又与他此前见过的铁匠炉子不同。

  欧老根要建的是高炉(注1),这种石墨坩锅的高炉,可以将炉温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对于冶炼钢铁,乃至凡穿越者必备的发家利器玻璃都有极高的意义。

  方有财只对欧老根父子好奇了两天,便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投到淡水的改制之上来。无论对他们来说,还是对淡水移民,这改制都是件新鲜事,而且随着改制推进,渐渐也产生了些意想不到的问题。赵与莒虽然考虑得已经够全面,倒意外之事总有发生,这些都得方有财去伤脑筋。

  阿茅敏感地发觉,这些日子淡水有些不一样,不仅因为来了许多新人的缘故,而且人们嘴中总是反复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也有些与他相熟的移民少年问他,这些少年原本就憨厚爽快,故此很少有瞧不起他的,他每次被问,便瞠目结舌,不知做如何回答。

  “我属于哪个单位,人人都有单位,敖萨洋进了铁场,陈子诚是在初等学堂,我属于哪个单位?”

  有这般念头的不只他一个,与他一起在宋人这边干活的土人,几乎个个如此。因为他与方有财最亲近的缘故,这些土人纷纷找得他来,托他去问问方有财他们土人所属。

  “个你们所属单位?”方有财愕然相对,他全然不曾想到土人会来问这个问题,在他意识之中,这些土人自然是属于他们部族,他们到淡水来,纯是佣工罢了。

  “我们也要单位!”阿茅有些气鼓鼓地道。

  “自然,自然,你们自然也会有单位……”方有财有些伤脑筋,赵与莒寄的信中可未曾说这些土人应当如何安置。这怪不得赵与莒思虑不够周全,而是因为他太久未曾到流求来,自是不知道如今土人与淡水关系。

  虽然被赵与莒任命为淡水镇公所大管家,但是方有财知道,此事他一人做不得主,当即他寻来陈任李邺等人商议。

  “此有何难,于镇公所下再设一归化局,所有愿意到淡水来的土人,尽数安置于归于局。”听得方有财将事情说了之后,陈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在义学一期之中算是最出色者之一,这几年来已经养成自信,临事时从不畏缩退避。

  “大郎未曾说要设这一归化局,咱们擅自做主……”方有财有些担忧,他想到被赵与莒发配到基隆的赵子曰,虽然衣食物资尽数由淡水运起,可方有财总觉得对曾经掌握悬岛大权的赵子曰而言,派去基隆便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大郎常对我们说道,立心当固守本志,不可朝三暮四;临事当权宜变通,不可拘泥食古。”陈任昂然道:“土人若是安置不当,必会生事,乃至争端频生,有违大郎本意。若是能安置得当,则既增加淡水人口,又便于咱们拓垦。”

  “陈任之语有理。”李云睿年纪虽说在这几人中最小,为人却正是机智,思考事情或有不周全之处,却往往能独树一帜,他笑道:“土人虽有些顽冥,却不象胡人那般凶蛮,他们人数有限,这流求却疆域广大,咱们眼光不可只拘于淡水。古人有千金市骨之举,咱们要善待这左近土人,让他们心中仰慕,主动来投。”

  “以诚使之信,以仁使之爱,以礼使之慕,以文使之化。诱之以利,镇之以威,抚之以仁,化之以道。”李邺插进来说道:“大郎当初说如何对待土人时,曾说过这一句,设归化局,正合大郎之意。”

  见义学少年都赞成陈任之策,方有财只能随了大流,但具体如何操作之时,双方又起了争执。

  “既然是要千金市骨,少不得重赏厚赐,如今岛上所用,都是公中所出,咱们得定个章程出来,方不致于乱用。”这是陈子诚的意见。

  方有财却认为,这意见实际上是针对他来的,他如今是镇公所管家,故此凡是淡水有的,他几乎都能先享受上,即便是饮食,也真做到了食不厌精。闻言冷笑道:“你们说得轻巧,这许大一个镇子,一针一线若都要计较,如何能办得事成?比如说要来暴雨了,晒场急着寻木板遮雨,还得按章程来办,待得木板领出之后,雨都要停了。”

  “事前不论,事后追究。”陈任轻轻敲着桌子:“你们还计得咱们庄子里外出采买么,采买之前先做预算,预算得从紧,到帐房领钱,领钱须从宽,外出购物,购好回来销帐,销帐又从紧。按着这方子行事便可,每季得有一次预算。”

  “阿任说得有理,这帐目之事,不能乱了,大郎远在千里之外,我等皆深受信重,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可保不住今后有人循私贪腐,这帐目制度,得按着家中规矩定下来!”李云睿见方有财神色明显不好看,笑着说道:“大郎说过,若是咱们跟着他步子向前跑,到达目的之后自然有吃有喝,若是有人中途落下,或者走了岔路,那便只有饿肚子了。”

  这事情当初在庄上方有财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听到此他心中悚然,再看看这几个义学少年,发觉他们都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心中一凛,知道这几人必是事先通了声气,恐怕是看着自己近来大权在握有些骄奢而不惯,故此来敲打自己了。他原本就有几分小聪明,想明白之后哪里还敢坚持:“此事便依你们吧,我也早觉着有时帐目上极乱,咱们在这虽然要钱财无用,可难保有多吃多占之事……我家小子不知何时才能来淡水,他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还是交回公所吧。”

  见他识趣,义学少年也不为己甚,大郎放着方有财这样一个人在淡水,自然有其用意,一昧究追猛打,反倒误了大郎之事了。便是这般,在一次完全不相干的谈话之中,淡水建立起了预算与审计制度,虽说此时这制度还是漏洞百出,但对于这个时代,却是个大进步。

  注1:有关高炉之事,实非在下所长,欲解详情,请参照绞线大大的《与宋同行》,这实在是穿越者居家旅游之必备秘籍,建议列位看官大大都随身带着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笑。

七十九、今日小鬼见阎王

  李锐靠着墙,剧烈地喘息着。

  方才五百丈的晨跑,让他气喘如牛,他抹着汗,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然而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定下神,看清楚凑到自己面前的脸。

  “阿锐,你还好吧?”

  在他面前的同样是张少年的脸,宽额粗眉厚唇,额头有几道深纹,是再憨实不过的模样。见他要来扶自己,李锐把他推开:“没……没事,俺还好,俺就不相信了,练了这么些年的枪棒,竟然跑步都跑不过那厮!”

  “阿锐,他比你要大……”

  “也大不了几岁,俺在义军之中,象他这般年纪的怕过谁来着?”李锐活动活动手脚,又酸又痛的肌肉如今象是不再依附于骨头上一般:“老竹,你怎么也来了?”

  被称为老竹的少年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了两眼,见没有其余人靠近,他凑来说道:“阿锐,今夜咱们翻墙出去耍子?”

  “这可不成,有校规在那儿,若是给李阎罗捉住了,不死也得脱成皮!”李锐摇了摇头:“老竹,你来得迟,是不知道那李阎罗的厉害,莫看他整日介笑嘻嘻的,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哼,俺于竹怕过谁来着,在山东东路,便是鞑子的脑袋也只作球踢!”于竹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与他面容完全不相对的狡黠,瞥了李锐一眼,又说道:“阿锐,当初在义军中时,你我联手,什么事未曾做过,怎么离了你叔叔,你便畏首畏尾起来!”

  李锐横着眼睛瞧他,阴阴着半晌未说话,于竹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咋了,俺说得不是?”

  “老竹,你又想唆使俺了,闯了祸好处你得,黑锅俺背,是也不是?”李锐慢慢地说道。

  于竹一惊,他原本是山东东路的流浪儿,在江湖上混惯了的,红袄军起事之后为了混口饭吃,便跟在义军之中,想方设法寻了李锐做靠山。李锐人傲气,被他连吹带捧地抬出来做了幌子,后来李锐第一批送到流求,他却因为不愿渡海的缘故留在义军之中。上回孟希声率船北上接人,李全将军中异己尽数打发走,象他这般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也在打发之列,他这才不得不跟着船来到流求。

  最初之时,他还只道此处定是蛮荒之所,来了之后才发觉,此处日子过得比义军中更好,自然,那些严厉的规矩管束除外。他初来乍到,不敢折腾,便又来寻当初的老伴当。可是没有想到,当初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李锐,如今竟然一眼就看出他的用心来。

  李锐比他早来半年有余,在初等学堂里学算识字,平日里最爱听的便是义学少年——如今被称为学堂先生——说那些典故,什么破釜沉舟借刀杀人,起初只是当故事听,后来在学堂先生启发之下慢慢思忖,渐渐知道昨日之非。越是想起当初事情,他便越是厌恶眼前这于竹,当下冷哼了一声:“老竹,俺最后一次当你是朋友,故此再警告你一句,这淡水初等学堂,却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俺知道俺知道,你如今可是学堂少年自治会副会长呢,跟俺们义军中千夫长可是一个级别的……”于竹举起手来,嘿嘿笑道:“俺自然不会撒野,不过是说笑罢了。”

  李锐懒得理他,他的榜样是学堂先生,每每早晨看着他们出操之时,李锐便心生羡慕,这大半年来他已经是极为努力地去学、去模仿了,他想早些子能学得本领回山东东路去帮他叔父。然而,前些时日随船来的第四期义学少年完全将他震住,有着训练前三期义学少年的经验,再加上这期入学时一期已经可以派上些用场,故此这第四期义学少年是最为军事化的一期,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当真都是雷厉风行。他们年纪最幼的比李锐也只是大个三四岁,可言谈举止就是让李锐自惭形秽,每每说话时虽然和声细语,可李锐还能感觉到他们的那种自信与骄傲,而且他们还有自信与骄傲的资本!李锐曾寻了一个要与他比试枪棒,对方枪棒功夫分明不如他,却只是一昧绕着校场跑便累垮了他。虽说对方有年纪上的优势,但李锐心中明白,自己不加紧训练,到了对方那年纪,还是被拖垮的命。

  “能战者先能跑,跑都跑不动,还谈什么拳脚枪棒,你打胜了追得上对手么?你打败了逃得过对手么?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还自称是战场上见过血的……”

  当时那义学少年的话语,如今还在他耳边回绕,李锐哼了声,心中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他了不理会于竹,迈开步子继续跑了起来。

  “这蠢材竟然也开了窍!”望着他的背影,于竹愤愤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副会长,以为俺还真怕了你么?”

  想了想,他又嘀咕道:“不过是个听人使唤的东西,给个帽子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俺可不是这憨货蠢材!”

  他原本就是静不下来的性子,想到要出去,便觉得心里象有几十只苍蝇嗡嗡响一般,闹腾得慌。他懒洋洋顺原路回去,和他一伙的六个少年见他独自回来,都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

  “都闭嘴!”于竹扫了他们一眼,这些少年都比较怕他,见他发怒,一个个低头不语。

  “他不来俺们便脱不了身么?”于竹瞪着众人,撇了撇嘴道:“如今人家可是什么副会长,哪里还会同俺们这些人混在一住,方才他还教训俺来着!”

  “如今俺们不用怕他叔父了,不如拉他出来揍一顿?”有人说道:“当初在义军中时,俺老早就瞅着他不顺眼了,正好出这口恶气。”

  于竹目中凶光一闪,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不可让他知晓是谁干的,否则俺们都没得好受。俺只想没人约束,不受此处的臭规矩,却还要吃这学堂的米饭鱼肉,若是给他知晓,只怕要坏了俺的衣食!”

  “老竹说得是,俺们夜里乘黑用袋子蒙住他头,拖到后头林子里揍一顿便跑了!”有人出主意道。

  “他拳脚功夫厉害,俺们都不是对手……”

  “众人一起上,又是背后偷袭,他拳脚功夫再厉害,此次也定然叫他吃鳖!”于竹森然道:“不过,你们几个嘴都紧些,切莫大大咧咧漏了风声,若是谁大舌头叫俺知晓了,少不得要吃俺一顿拳脚!”

  “那是自然!”众少年都是连连点头,嘿嘿笑了起来。

  “先回各处去,晚上课后来此处会合,阿段,你手脚最灵活的,去偷个装米的袋子来。”于竹吩咐道。

  那阿段指着自己鼻子,有些不情愿地道:“出门都需登记的,一个人不准出去,俺如何去拿得袋子来?”

  “蠢货,自然是翻墙。”于竹喝了一声:“不是你去,莫非俺去不成?”

  阿段缩了缩脖子,默然不语。众少年散去之后,他低声骂了几句,有心不去翻墙,却又怕挨着于竹的打,在墙边转了好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厨房里每日都煮几百斤米的,何不去厨房里瞅瞅!”

  初等学堂的厨房在学堂一隅,有二十余个厨师看着,供给千余人三餐。阿段在门前徘徊了阵子,见里头厨师都在忙碌,他便悄悄进去,拾起一个米袋刚要跑,头上“砰”的一声,被个厨师用竿面杖敲了一下:“好你个小贼,竟然在俺眼皮底下手脚不干净!”

  那一杖敲得不重,阿段却吓了一吓,撒腿就要跑时,被那厨师一把抓住。他来得时间也迟,故此不知晓初等学堂的厨房、宿舍都是外松内紧的,因为事关数百上千人安危,那些厨师都不敢怠慢。他一进门便被发觉,按着厨房规矩,便是这些厨师也得洁净沐浴之后才能进厨房,何况是他,故此立刻就有厨师要来轰他,恰巧见着他拾米袋。

  这米袋原本不值钱,只是如今淡水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东西,新的审计制度出来之后,莫说一个袋子,便是一束草来龙去脉都得交待清楚,故此那厨师便有些恼了,见他想逃,更是伸手扯住他领子:“休想逃走!”

  “放开俺,不过是个破袋子,为何要抓俺?”阿段被他牢牢抓住,手脚乱舞,无意中抓着一根什么东西,便用来打那厨师。厨师啊的一声,慌忙松了手,捂着伤口叫道:“这小厮杀人了!”

  阿段这才发觉,自己抓着的竟是一柄刀,幸好那刀不甚锋利,只是划伤了厨师,他丢了刀子转身再要跑,迎面却被一根长矛指住。

  “站住!”他还想闪,李邺的声音传了来。

  李邺瞪着这少年,目光森冷,脸上却带着笑:“果然是个好汉,竟然在这初等学堂中也敢挥刀伤人,这般英雄了得,我如何能不见识见识?”

  阿段认得他,知道他是护卫队长,也是初等学堂的风纪督导,专管着调皮打架之事的,还有个绰号“李阎罗”。他来得时间短,尚未见识过这位李阎罗的手段,故此不是十分畏惧,昂着脖子道:“俺未曾砍人!”

  “嗯,我也相信你未曾砍人,那彭厨师胳膊上的伤口是方才被只狗咬了。”李邺仍旧笑嘻嘻的:“老彭,既是被疯狗咬了,下回在给狗喂的食里加点料吧,药死算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段却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自家吃的东西,可都要靠这厨师来做。转念又一想,这厨师给那许多人做饭,哪里顾得他一人,心中又不害怕:“俺说了未曾砍人,让俺走!”

  “且慢且慢,等着老彭给你做好吃的。”李邺伸手抓住他胳膊,向背后一拧,这却是赵与莒教他的,后世戴飞机铐的手法。阿段痛得哇哇大叫,被李邺拧转身去,却见着那厨师老彭自锅里盛出一碗剩饭,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儿,将些不知什么玩意倒了进去,还拿筷子搅了搅,然后狞笑着递了过来。

  “帮这小子接住,带他到咱们公署去,今天我倒要看看,这位在学堂里挥刀伤人的,究竟是不是铜心铁胆精钢肠,吃了加了料的米饭,会成什么模样。”李邺嘴中对护卫队的说话,脸上还是带着笑,仿佛真觉得这事极有趣一般。

  阿段只道他是吓唬自己,忍着胳膊上的痛不作声。被带得供学堂中被充作督导公署的房子里之后,李邺让那护卫队员站在门外,自家把门关了起来,然后才放开阿段。

  这间屋子原本也有窗,可是被李邺有意关上,再关了门,里面黑忽忽的,仿佛是间牢房一般。阿段活动活动手脚,看着李邺的身影,心中惊魂未定。

  “吃了。”李邺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那碗剩饭。

  阿段是亲眼见着那姓彭的厨师往里头加料的,虽说不知加的究竟是何物,但想来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故此向后退了一步:“俺不吃。”

  “到了这里,却是由不得你了,不吃?”李邺猛地抓住他的发髻,不待他反抗,便将他按在碗边:“不吃,那我来侍候你吃!”

  阿段眼见自己的脸离那碗越来越近,连鼻尖都要触到那饭了,他不知里头究竟掺了些什么,吓得哇哇大叫。可是李邺仿佛丝毫没有同情心一般,将他按得紧紧的,还用膝盖顶住他腰眼,让他无法挣扎。

  “俺不是有意的,俺随手抓着那刀,真不是有意的!”只得自家喊声形成的回音,阿段终于意识到,在这间屋子里李邺若真要强迫他吃那碗饭,他是无法反抗的,故此终于不再嘴硬。

  可是李邺并未就此放过他,阿段听得他在自己背后笑:“只有这些?你为何要去拿那米袋?”

  李邺不相信他拿那米袋没有原因,这些少年在学堂中衣食无忧,那米袋子除了装东西外别无用途,他要拿去做甚么!

  “俺……俺……”

  阿段有些迟疑,他是怕于竹不假,可是这位李阎罗显然比于竹更可怕,若是撒谎被识破,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故此他有些迟疑。李邺对这种心理可不陌生,当年他比这阿段还要顽皮,自然知晓他如今在想什么,因此笑着道:“想撒谎了?我到厨房来抓你,你以为只是凑巧么,自然是有人对我告密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是否老实罢了……”

八十、晦冥地穴谁扶将

  于竹恨恨地瞪着阿段,阿段垂头丧气,根本不敢和他对视。

  “你是不是想说绝无此事?”李邺似笑非笑地盯着于竹,神情让于竹心中慌慌的。

  他却不知,李邺盯着他时,觉得仿佛就象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一般的狡猾,一般的惫怠,一般的顽皮。不过这小子比起当年的自己,还多了一分狠厉,他方才瞪着同伙的目光,显然不是善茬。当年若不是大郎给自己一个机会,谆谆教诲不止,只怕自己也是这般模样,最后……路死沟埋吧。

  原本李邺是想严惩于竹的,只因这个念头,他也想如同当年大郎一般,再给这小子一个机会。

  机会虽是要给,却不能不受罚。

  “俺与这厮有仇,他出了事却来咬俺,俺根本未曾说过要打阿锐,俺与阿锐是多年的好友了,不信你找他来对质!”于竹转过头来对着李邺时,神情就变得极为老实了,他原本长着一张憨厚的脸,因为额头的深纹,使得他象个小老头儿一般,故此才被同伴称呼为“老竹”,当他一脸老实模样时,若不是李邺,旁人倒真有可能给他迷惑住了。

  “自然会让李锐来对质的,不过不是现在。”李邺淡淡一笑,他向阿段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单独将于竹留了下来。

  “俺……俺……”于竹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瑟瑟发抖起来,仿佛极是害怕的模样。

  “我不会打你,至少现在我不会打你,我知道你这种人,一顿打是不怕的……你最怕的是旁人都不理睬你,无论你做什么,旁人都当你不存在,你这种人,将无知充作美德无聊视为有趣。”李邺凑到他耳边,声音很是轻柔:“你是极聪明的,老早便学会装模作样,就象现今这般,骗得旁人以为你老实,你一定在想,最初不过挨顿打罢了,对不对?”

  于竹拼命摇头,眼泪都挤了出来:“俺真不是坏人,俺……俺最老实,故此他们总冤枉俺!”

  到这种关头,他还负隅顽抗,李邺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然后出了门。于竹一个人被关在这黑屋子里,起初他只道自己已经熬过了审讯,心中老大地瞧不起李邺,此人被学堂少年称为“李阎罗”,却是有些名不副实。过了会儿,一个护卫队员进来,拎着他的脖子笑道:“好小子,你算是有出息,咱们李队正说了,要你第一个尝尝八卦炉的滋味,瞧瞧你是不是有着孙大圣的本领!”

  于竹不知道这八卦炉的典故,更不知道那孙大圣是何许人也,这原本是赵与莒在培养义学少年时,用于拉近彼此关系而说的“话本”(注1),与勾栏瓦肆中所说大有不同,李邺最是欢喜那孙行者孙大圣,常常以此自喻,护卫队跟得他久了,也自他嘴中听闻这故事,故有此说。

  那护卫队员将于竹叫到一处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唯有地面有一块水泥板被掀起,露出底下深坑来。于竹正惊诧间,护卫队员推了他一把,指着那深坑道:“下去!”

  于竹探头向那坑口望去,发现这坑形为圆桶形,口小底大,确实象个炉子,四壁与底部皆用水泥砌成,有个梯子放在其中,显然是供给上下用的。他不知李邺是何意思,身后的护卫队员厉声喝斥道:“莫非你要我推你下去不成?”

  好汉不吃眼前亏,于竹磨磨蹭蹭下了梯子,还不等他定住神,那梯子便被护卫队员抽走,他这才有些惊慌,大声喊道:“你待如何?”

  “咯——咤!”

  护卫队员没有理会他,在刺耳的摩擦声中,那个小坑口被水泥板堵住,整个坑都暗了下来。

  “哼,也不知那李阎罗打的是什么主意!”于竹抬头看了会儿,因为没了光源的缘故,这坑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摸索着坐了下来,靠在坑壁上,心中盘算着出去之后如何收拾阿段,又如何报复李邺。他心中想事,起初倒不觉得难过,可一段时间之后,耳中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眼前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他渐渐慌了起来。

  “有人在么?”他仰起头大叫。

  “有人在么……”四面八方传来他自己的回音。

  于竹咽了口口水,他觉得过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要放他出去才对,因此他又再度大喊起来:“俺饿了,俺要拉屎,俺要撒尿!”

  心中慌慌的,他全然没有想到自己饿了该是要吃饭才对,却说成要拉屎撒尿,可是这种笑话,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回应。他仿佛被这世上给忘了,关在这地牢之中。

  “俺才不怕,这样便想让俺认输?”喊了好一会儿,于竹喃喃道,他嘴中说不怕,心中却越发地不安起来,他终于意识到,李邺是在玩真的。

  他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想来,应该是过了两三天,才听得头顶上传来声音,他立刻一纵而起,破口大骂道:“放俺出去,狗贼,忘八,快放俺出去!”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再装老实,各种污言秽语破口而出。

  头顶的盖子被打开,露出一道光来,于竹眯了眼,有些不适应这光,然后看到一个竹篮子被人用绳索放下,他过去想要抓那绳索,却嗅到一股米饭香味,显然这是给他送饭来了。

  “放俺出去,你这狗杂种龟儿子养的,俺不要吃什么饭,快放俺出去!”他抓着绳子不放,可上头没有任何回复,他觉察到手中绳子被股大力向上扯,便用尽全力向下拉,不曾料想手中一松,那绳索竟然完全放了下来,让他摔了个脚朝天。

  “咯咤!”

  坑口又被堵了起来,没有任何回答,于竹在底下咆哮叫骂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他的叫骂变成了哭喊哀求。

  他最怕的便是这种没有人理睬关注,无论说什么,都只能听到自家的回音。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有人打开坑口的盖子,他便立刻出声认错求饶,便是被当众鞭笞,甚赶出淡水,也比在此要好。

  然而,回应他的仍然是黑暗与寂静,于竹愤怒地去踢墙壁,水泥墙坚硬如石,只是让他自家脚痛,他又抓着墙壁想要爬上去,但是墙壁四周没有丝毫可以借力之处。

  于竹终于觉得自己要崩了,他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心中开始后悔。

  “有人说话?”隐约中,他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抹了把眼泪又爬起来,可是再侧耳倾听,却是什么也未曾听到。他并不知道这是人自身产生的幻听,只道这坑中有鬼,吓得再度哇哇大叫起来。

  哭累了,叫累了,他蜷成一团,靠在坑边上,沉沉睡去。过了会儿,他又被噩梦惊醒,起来叫嚷了一番,觉得腹中饥饿难奈,再去寻方才那个篮子,却发现篮子里的米饭被打翻了一地。

  “何时再送饭来?”他心中暗想,然而,无论他是哭求也好,还是咒骂也好,坑口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他自家都开始怀疑,不知何处是上是下了。

  待得送饭者终于来了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大喊道:“俺认错,俺认错,俺再也不敢犯了,饶了俺,放俺出去!”

  说这番话时,他声音里便带着哭腔,但是回应他的仍然是沉默,水泥板被盖紧,连上头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于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正当他绝望之际,头顶的水泥板再度被拉开,他听得一个无比亲切的声音在上头响起:“你认错了?”

  那是李邺的声音,以前他听得之后便觉厌恶,可如今,他觉得比梦里听到的他爹的声音还要亲切温和。他扑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上磕头,声泪俱下地道:“俺认错了,俺不该出主意要阿段去偷布袋子,饶命,饶了俺呵!”

  “看来你还未真正认错,待到你知道自家错在何处时再说认错吧。”上头的声音依旧如同方才一般,然后水泥板喀一声,再度合拢。

  “不!”于竹向上伸出手,可是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除了抱着膝盖哭泣,再无任何奢望。若一直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习惯了也好些,可偏偏两次送饭和李邺一次来临,让他有了希望,这黑暗与死寂,自然就显得更加难熬。

  最初进来时,他是满肚子不服气,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后悔,方才是打心眼里害怕,如今则真正开始在想,自家错在哪儿了。

  “俺不该不服管束,俺不该唆使阿锐,俺不该想打他,俺不该逼着阿段去偷米袋子……”

  反复喃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嘴唇都焦裂开来,上头的水泥板终于再度开了,他也不管究竟来的是送饭的,还是李阎罗本人,将憋着一肚子的不该一口气说了出来。

  “上来吧。”如同天簌一般的声音响起,接着,一架木梯被放了下来,于竹挣扎着站起,脚下却发软,险些爬不起来。他一边哭着一边道谢,紧紧抓着木梯,仿佛溺水者紧紧抓着生的希望一般。

  上来之后,于竹仍然觉得双脚无法迈动,他不知道自己在下头给关了多久,以为定然过了好几日。李邺一只手掺住他,他紧紧抱住李邺的胳膊,死活不肯松手。

  “俺错了,俺不该……不该不想受着约束,俺不该想打人,俺不该要报复阿锐,俺不该想着出来收拾阿段……”

  于竹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子,心智尚不成熟,李邺传自赵与莒的后世手段用了出来,哪有不举手投降的道理。若是赵与莒见了他此时将李邺紧紧抱住的模样,只怕立刻会想到一个词:斯德哥尔摩症状。

  见他今的模样不似作伪,李邺脸上依旧挂着笑:“好了么,好了随我来,你是八期乙班的吧,恰好我要去给你们班上堂督导课。”

  于竹没了命地点头,脸色惨白,当他出来时,恰好看到他的那些个同伙,包括阿段在内都站着。这些同伙看到如今模样,也都神色不安,因为于竹那样子,倒象是被两匹马碾过一般。

  淡水初等学堂应当说是郁樟山庄义学的分部,故此在学序上接着山庄而下,山庄义学共有六期,李锐他们第一批进入淡水初等学堂的便被称为七期,再以天干为序,故此李邺说于竹是八期乙班的。他们一行都被带回班上之后,于竹才知道自己在地洞里呆了才不过一日,现在只是傍晚,原本嬉戏时间被改成了督导课。

  李邺上了讲台,八期乙班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极是敬畏,众人多少都听过他“李阎罗”的绰号,原本还有人不信,可现今看到学堂里最为顽皮的于竹,如今都给教训得成了这般模样,众人推人度己,那敬畏便自心中尤然而出了。

  “今日督导课,却是你们说说,你们来淡水之前过过的最苦日子,谁说得好的,这柄木剑便送他了——不想要木剑的,也可以得这个瓷杯子。”

  被李邺拿出来的奖品,都是淡水生产的,虽不值几个钱,却因为做工精细的缘故,很是得这些孩童与少年们欢喜。象那木剑,并非木匠手工而成,而是淡水木器场在义学少年指导下建起的水轮木工车床制出,上头还压出精美的花纹,这种机械极大地加速了木器制做速度,而且节约了人工。

  八期乙班的孩童少年盯着他手中的奖品,却没有一人说话。

  “于竹,你先说说。”李邺笑着对还有些瑟瑟的于竹道。

  他有命令,于竹哪敢拒绝,搜肠刮肚了老半天,只觉得自家在来淡水之前,过的都是极苦的日子,便是在红袄军中,也是任人欺凌打骂的对象,若不是自家机灵,早就被拉上战场充数了。

  他一边想一边说,虽然说的断断续续琐碎不堪,可这些孩童少年都有相近似的,在他说完之后,李邺又点了阿段,阿段说着说着便带上了哭腔。有了两人起头,接下来便顺利了些,一个女孩说得最惨,因为兵荒马乱没了粮食的缘故,她被父母拿去与邻居交换,眼见要被杀了煮吃,为石抹广彦用半袋子米买了下来。

  说得后来,教室里竟是一片抽泣之声,便是李邺,也禁不眼眶发红。他见天色已晚,便中止了其余想说话的少年,在讲台指着自己道:“你们经过的,我也经过,我当年也同你们一般,吃不饱穿不暖,有今天没明日,你们知道为何我如今却能在淡水做这个护卫队长么?”

  注1:此时民间已有西天取经的故事流传,也有了孙悟空的原形“猴行者”,可见《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八十一、千里鸿雁飞书忙

  赵与莒收到信时心中极是欢喜,这次来的不仅仅有一封信,孟希声、欧八马、李云睿、陈任都他寄了信来,便是方有财,也有一封托欧八马写的知玲。

  孟希声信中说了一件极大的喜事,依着赵与莒提供的海图,林夕为船正,胡幽为领航长,大船定远号与新建的三远级别海船通远号一起,载着瓷器、丝绸、佛像、经文(注1),经过十日航行,顺利抵达了一处叫“苇之浦”(注1)之所在,在平户停留一个月,将满船货物尽数换成黄金,共得黄金竟然达三千两(注3),还有部分换成了倭国珍珠、木材、工艺品,扣除成本,此一趟下来,两船获利便近十万贯(注4)。

  当然信中也提到一件不好之事,三远船中的怀远号在赴淡水途中沉没,幸好船上救生设施充分,同行的致远、济远号施救及时,人员损失并不大,赵与莒最为看中的义学少年,有一个二期的为大海吞没,这让赵与莒极是伤感,前三期的义学少年,如今大都能独当一面,这般损失,实在是令人痛心。

  不过有一艘新船又已经下水,孟希声在信中提请赵与莒为这艘新船取名,以补足三远船。赵与莒毫不迟疑地以那个遇难的义学少年之名为这艘新船之名,三远船的合称虽说保留下来,有一艘自此叫“章渝”号了。

  欧八马的信中提及他在淡水的进展,他九月到的淡水,十一月初寄的这封信,此时淡水已经建成了木工车床与简单的金属加工刨床,这二者皆以水力驱动,所用钢则是欧老根新建的坩锅高炉里炼出来的钢料。因为刚刚开始制造的缘故,这些车床的精度还不够高,目前正在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升级之中(注5)。

  欧老根用高炉炼出钢来,在淡水铁器场中引起了轰动,铁器场的工匠们得知这东西是学自小主人之后,更是惊为天人。欧八马特别提到其中有个叫敖萨洋的,极是好学好问,这些时日跟在他身边已经学了不少东西。

  如今欧老根正在试制玻璃,虽然失败了四回,不过渐渐有了些经验,或许下次再寄信,便能给赵与莒带来好消息了。

  欧八马之信末尾,还提及他的归期,原本他是要在年底前回郁樟山庄的,可是淡水事务极多,千头万绪,制造局离了他暂时还无人能担得住,故此特意向赵与莒询问,是否要他留到年后再回来。

  陈任寄来的信主要说了淡水如今的情形,经过三远船不停地运送,淡水镇中如今人口已经有九千一百人,其中有六千五百人是来自红袄军,二千余人是自两淮宋金边界招募来的流民,还有几百人则是山庄直接派去的。虽然山庄派去之人人数最少,最牢牢握持住淡水各部门的主干,经过众人努力,无论是红袄军还是两淮流民,对淡水都有了一定归属感。刘全被任命为淡水木器场的场正,他在红袄军中有一定威信,却又不足以大到能将这些义军收拢起来拧成一股绳的地步,他对于如今处境,陈任用隐晦的话语说是“极为满意”,唯一常抱怨的便是杨妙真不在身边。陈任信中还附有一段陈子诚写的,有关淡水初等学堂之事,专门提到了李邺收拾顽冥之辈:“见彼辈今日之顽,方知吾等昨日之非,若无大郎之谆谆教诲,吾等亦如此辈矣。”

  “这倒是有趣。”赵与莒想着曾经被自己教训的李邺用当初自己对付他的法子去对付那些孩童,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也算是言传身教吧。

  “何事有趣?”杨妙真与韩妤都在他身边,韩妤自然是什么话都不会问的,杨妙真却好奇心起了来:“与莒,你觉得何事有趣?”

  “李邺在流求教训孩童呢,四娘子,你舅父想你了,要不要去淡水看看?”赵与莒不愿意提起当初李邺的糗事,这东西他自家笑笑无妨,拿出来去博妇人女子一乐,那绝不是御下之道。

  “不知舅父如何了,他也不给俺寄信来。”杨妙真心中大动,她确实有些想去岛上看看。

  “想去便去,如今冬季,台风要少。”赵与莒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又去拆方有财的信。

  方有财信件之中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小小地自责了一番,主要都是在说自己如何鞠躬尽瘁。赵与莒仍然仔细地看了一遍,从这封信里,他便能推断出,方有财定然是被义学少年敲打过,有些怕义学少年告状,故此来表忠心与功劳了。

  若是老管家身体还康健,或者赵勇能当大任,赵与莒不会选方有财作淡水管家。但囊中之人就这么多,方有财私心虽是重了些,至少比义学少年更通人情事故,处理事情要稳重一些。

  最后他拿起的是李云睿的信,李云睿是二期义学少年中最为赵与莒所看重者之一,他外表看起来有些柔弱,想事情却往往能想人之未曾想,做事也是极谨慎,故此在流求他还有一个任务,那便是将一些奇闻逸事告诉赵与莒。

  他与赵与莒都明白,其实赵与莒想知道的不是什么奇闻逸事,而是那些异动。任何有不利于淡水的苗头,他都得在第一时间里写入信件之中。

  李云睿的信只一有页,廖廖数语,却都是紧要的。象是土人也要有单位、义军已经被打散按单位安置。杨妙真看赵与莒看了好半天的信,忍不住说道:“还未看完么?”

  赵与莒看了看书柜边的刻钟,已是下午四点二十了。他如今的作息表中,下午四点以后是运动时间,要跟着杨妙真学习枪棒骑马,倒不是为了学成战阵上斩将夺旗的本领,而是锻炼骑术和体魄。因此他淡淡笑道:“原来已经是这么晚了,好吧,这就与你去。”

  因为宋金交战的缘故,如今再自金国弄马来就有些难了,郁樟山庄现在养着七匹马,都是前两年石抹广彦送来的。杨妙真最喜欢的便是骑着马在庄中闲逛,只不过庄子狭小,地方又不是很平,马跑不快,让她有些遗憾。

  看到她在马上欢声大笑的模样,赵与莒也禁不住微笑了。

  这个时代里,马是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赵与莒此前只能算是能骑马,坐在马上不至于落下来,但马若奔起来,他可就未必稳当。杨妙真纵马在校场上转了两圈,将亮银梨花枪舞得雪花儿一般,又往来冲杀了两回,把两个充当靶子的草人都挑翻,这才缓缓驱马来到赵与莒身前。她也不下马,只是弯腰向赵与莒伸出手:“上来!”

  “啊?”

  赵与莒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却见她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因为方才运动的缘故,还是因为羞涩。他略一躇踌,杨妙真脸上挂起了嘲笑:“不敢么?”

  这种激将法,哪里能骗得到赵与莒,但赵与莒心中一动,他脸上故意露出一丝怒意来:“有何不敢!”

  拉着杨妙真的手,借着她的拉力,赵与莒奋力爬上马背。他坐在马鞍之前,杨妙真则在他手后,将缰绳将到他的手上,然后一拍马臀。那马欢鸣一声,开声小跑,韩妤站在校场旁边望着,眼睛直闪闪,也不知是羡还是妒。

  因为杨妙真身材较高,而赵与莒才十三岁还未完全发育的缘故,两人侍在马上,杨妙真显得要比赵与莒高半个天。随着马的奔驰,赵与莒身体前后摆动,每每与杨妙真贴到一起。杨妙真倒一如既往,倒是赵与莒渐渐有些羞惭起来,这个身体,毕竟还只是十三岁的少年。

  哦,再过几日,待过了年便是十四岁了……

  “注意集中,等你到了俺这般本领,骑在马上打瞌睡也栽不下来,可如今么,你还是给俺老老实实拉着缰绳,莫要分心!”正当赵与莒胡思乱想之时,杨妙真喝斥道。

  赵与莒只觉得脸上一烫,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童年之时的冷静自持,渐渐敌不过这身体的本能反应了。

  “叫你注意集中呢,若是你庄上的义学少年象你这般,早被骂得狗血喷头了!”杨妙真在身后紧了他一下,这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活力与弹性,赵与莒只觉嗓子有些发干,狼狈地向前闪了闪,恰好那马跃起,他身体一歪,眼见就要从马上栽下,杨妙真紧紧搂住他的腰,将他靠定在马上。

  “你这厮为何如此之笨?”杨妙真虽说抱住了他,却也被他方才那样子吓得一跳,马跑得又不快,他竟然也坐不住!

  “啊……”赵与莒心中大叫吃不消,杨妙真这般搂着他,两人身体之间几无缝隙,已经是亲昵之至了。

  杨妙真终于明白他在想什么了,自他手中夺过缰绳,将马定住后翻身便跳了下来,凶巴巴地指着赵与莒道:“你这厮没安……没安……”

  “这却不怪我。”赵与莒有些委曲地道:“四娘子,你生得也太好了些。”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只有杨妙真一人听到,杨妙真虽是气得跺脚,心下里却不由自主地一甜,她掉过头便走开,口中愤愤地道:“你便自己练骑马吧,你骑的马,还没有俺走路快!”

  迎面而来的韩妤神情也有几分古怪,杨妙真原本与她极要好的,此时也禁不住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先生便有什么弟子,这庄子上下,尽数是些奸猾的人物,笑笑笑,妤姐你也一般,都欺负俺这实诚人!”

  “嘻嘻。”知道她只是口快嘴硬罢了,韩妤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还笑了出声,赵与莒远远地见着她们二人嘻戏打闹,心怀一时大畅。方才因为损失了一个义学少年的事情,也被他抛开了。

  为有壮志多牺牲,要做成这逆转国运的大手笔来,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便是他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需要,不惜性命。

  正嘻笑间,龙十二匆匆跑了过来:“大郎,石抹家遣人送信来了。”

  石抹广彦上回回到金国之后,因为两国开战的缘故,便少有信件来,听得龙十二这般喊,赵与莒心中一喜,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所有的信件尽集中于一起收到。他不敢催马快马,拨过马头缓缓向龙十二那走过去,杨妙真跑过来替他笼住缰绳,他才下了马。

  “后世开着哈雷可以跑一百迈的,如今却骑马都不敢跑快……”在心中狠狠嘲笑了自己句,赵与莒又接过韩妤递来的毛巾,擦过汗后道:“请他到这里来吧。”

  石抹广彦派来的是个大胡子,自称叫耶律正光的,原是契丹人。他将信件交到赵与莒手中,赵与莒拆开一看,这信是两个月前,也就是十月写的,拖到如今才到他手中。

  “若是有电话就好……或者无线电报也成,实在不行,有线电报也凑合。”他心中一边想一边看下去。

  石抹广彦说了几件北方的大事,有的是赵与莒知道的,比如金国伐宋不利,三线都连遭败绩;金国钞法败坏,发行贞祐通宝,却迅速贬值,乃至八百贯才当银一两;胡人大汗铁木真拜木华黎为太师、鲁国王,分军归其节制,于燕云建尚书省,令其征讨太行以南。在信中,石抹广彦盛赞赵与莒当初与他说的金国三败大宋三胜有先见之明,这些夸奖之语,赵与莒只是一眼扫过,倒是对其中所说山东东路义军有意南投之事极感兴趣。

  “四娘子,那李全舍了海州。”这事情与杨妙真多少有些关系,因此赵与莒也未曾对她隐瞒,在送走耶律正光之后对杨妙真道:“朝庭有意招抚他们呢。”

  “大宋官家?”提到李全,杨妙真神情微有些不屑,她想到那日李全曾说过要投大宋以博取富贵之声忠义之名,便说了一句:“那确实正合了李铁枪心意,只是石抹东家如何知道此事?”

  “他写信之时正在李全那,故此得知。”赵与莒叹息道:“兵荒马乱,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注1:这些商品,是宋时对日本贸易的主要产品,当然,宋时输往日本最多的商品是作为货币的铜钱。有关商品种类,可见《庆元市舶司与元日贸易研究》一文,作者浙江工商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硕士江静。

  注2:今称为古江湾,位于日本平户市东。平户乃是当初遣唐使出发之地,宋时商人多次往来。

  注3:宋理宗宝右年间庆元府一年自日本商人处输入的黄金便有四五千两,加上中国商人自己带回的,总数超过万两,高于南宋中期中国黄金年产量,具体出处参见注1。

  注4:作者找到的资料中,宋朝金价一直变动,靖康年间高者与铜钱兑换达一两比五万文(五十贯),在此取其平均三十贯。资料见《宋代白银货币化研究》。

  注5:作者对车床几乎是一无所知,故此只能略写,对车床如何升级感兴趣的,可以参看绞线大大的《与宋同行》。

八十二、釜底抽薪翻巨浪

  石抹广彦如今不仅安好,而且正温玉暖香其乐融融。

  他并不在大金如今的国都开封,而是在被胡人败坏得残破不堪的中都,算上此次,在胡人攻下中都之后,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中都了。

  此时胡人占据燕云已颇有时日,虽说在中都已经没有什么杀戮掳掠之举,但是整座城仍然残弊萧瑟,加之凛冬已至,更是肃杀冷清。

  可胡人贵人的营帐之中,却温暖如春,被劫掠来的金贵人妻女,强颜欢笑,侍奉酒肉。

  石抹广彦在跪伏于自己身前的金人女子胸上捏了一把,那女子吃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不敢呼叫出声,因为她不只一次见着,自家姐妹只因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便被方才还大笑欢呼的胡人贵酋拖出去砍了。

  石抹广彦这个动作倒不是有意调戏她,而是借着这个动作,博取对面的胡人贵酋好感。果然,除了坐在主位的木华黎之外,所有的胡人贵酋都露出暧昧的笑容来。

  “石抹广彦,若是喜欢,这女奴便归你了。”木华黎坐在主位之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石抹广彦立刻翻身跪倒:“多谢太师国王之赐!”

  “起来吧,你家与阿海、秃花向来是故交,我受二人之托,自然要照看你一番。”木华黎道。

  此时铁木真正筹备西征,将伐金之事委托给了木华黎,还封他为太师、鲁国王,恩信之重,便是与他并称为四杰的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也都不曾有过这般的荣耀。石抹广彦借着起身之机,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年是四十八岁,沉稳严肃而有威仪,据说他出生之时,家中有白色缭绕,胡人都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石抹广彦又拱了拱手,回到自己座位之上,细细思量该如何说话。

  木华黎盯着石抹广彦,则不必那么小心戒备了。石抹广彦是耶律阿花带来的,向他献上了厚礼,除了大量胡人喜欢的锦帛绸缎,还有来自南方宋国的刻钟。此前木华黎见过刻钟,那是众金国贵人家中掳掠而来的,但象石抹广彦送来的这种镶着珠玉包着金银的,却还是第一座。

  “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欢喜。”在酒足食饱之后,木华黎道:“我喜欢的不是上面的黄金珠玉,那些东西没有用处,但是能精确计时,这就不一般了。”

  他原本是奴隶出身,口齿并不是很伶俐,对刻钟说来说去,也只说出不一般这样的赞赏。石抹广彦拱了拱手:“如果能对大汗功业有所帮助,那是小人这般商人之幸。”

  “大汗帐中有许多商人,那些回纥人。”木华黎说到此处时,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厌恶:“我愿意把你推荐给大汗,你就象阿海和秃花一般,在大汗帐中担任官职,为我们大汗效力!”

  “能为大汗效力,乃是小人之荣耀,担任官职,却不是小人之所求。”石抹广彦道:“小人在南边,能替大汗打听金国的虚实,为大汗筹集打仗的军资,这比在营帐里算帐,对大汗更加有用。”

  他知道铁木真帐中蒙古诸将,对于只仗着能算帐便得铁木真信用的回纥商人,大多没有什么好感,故此言语之中,也带有不屑与那些回纥商人为伍之意,果然,木华黎不仅未因此生气,反而频频劝酒。

  “你送给了我这么多礼物,我不能不给你回报,小气不是我们蒙古人的品质,而是你们金国皇帝和那些回纥商人的毛病。”在酒终之时,木华黎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

  “太师国王知道,当初因为阿海和秃花大人投奔大汗的缘故,小人家族遭到了毁灭。虽然现在卫绍王与胡沙虎都已死去,可有一些人还没有得到报应。”石抹广彦道:“托天之福,这些人都留在中都,被大汗的精锐之师俘虏。这些人不是工匠,也不是战士,他们对大汗没有用处,活着就只能浪费粮食。可是他们对小人却是有用,小人想求太师国王把他们卖与小人,小人愿意用来自宋国的丝绸与黄金来购买。”

  木华黎捋住自己的胡须,斜着眼睛看了石抹广彦半天,这才缓缓地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你是商人,商人都是喜欢财富的,没有哪个商人会将财富白白送给别人。那些俘虏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但我讨厌别人欺骗我。”

  石抹广彦面露惊慌,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木华黎目光逼视之下,他不得不说道:“实在不敢欺骗太师国王,这些俘虏中确实有我家的仇敌,只不过大多数我想把他们卖给宋国,宋国人愿意以每个青壮两丈绸缎的价格收买他们。”

  “宋国要买这些俘虏做什么?”木华黎咄咄逼人:“难道不是金国的皇帝派你来,让你来欺骗我么?”

  “怎么可能如此!”石抹广彦跪倒在地上,举手向木华黎道:“小人与阿海大人一般,都是契丹人,小人石抹家原先是姓萧,大辽国的皇后,世代都是出自小人家族。金国皇帝于我们家远有亡国之恨,小人的父族又都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与小人近有灭家之仇。小人虽然不是能骑马挥刀的战士,却也知道羞耻,怎么可能真心为金国效力?”

  他这番话说得几乎声泪俱下,便是杀人不眨眼的胡人贵酋,也都连连点头。

  然后石抹广彦又道:“小人不是没有私心,宋人要开矿,需要大量奴隶,将这些人卖给宋人,既可以从中赚上一笔,又可以让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永受折磨直至死去,太师国王,草原的勇士用弓箭复仇,汉人的儒生用笔墨复仇,而小人一个商人,当然要用我商人的方式复仇!”

  他这番话说得让木华黎哈哈大笑起来,木华黎本来就不太相信他敢替金国效力,如此更是疑窦尽释,指着旁边陪坐的耶律秃花道:“秃花,你还有几分勇士模样,你这同族却是地道的商人呢。”

  “太师若是觉着他还算赤诚,便允了他吧,那些人反正也都是些浪费粮食的货色。”耶律阿海随着铁木真西征,留在木华黎身边的是耶律秃花,他也是在金国当久了官的,这般顺水人情如何会放过,自然替石抹广彦说了一句。

  “人口却是不少,有数千人呢,也不知你如何将他带到大宋去。”木华黎道,虽说未曾明承,从这口气却知道,他已经允了。

  “此事却是不难,小人在直沽寨(注1)备好了船的,小人只要青壮,上船之后出海南下,金人如今数面受敌,哪有空暇跑到大海上来管小人?”石抹广彦道:“太师国王若是想要大宋的什么东西,尽管吩咐下来,小人下次北上时再替您带来。”

  “我想要东西,自己去取便是,哪需要你带!”木华黎之语极是豪气,听得帐中胡酋都是热血沸腾,纷纷拍几大呼:“去取!去取!”

  石抹广彦一边点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这帮子胡人,除去抢掳杀戮之外,真是什么都不知晓。

  得了木华黎应允,石抹广彦很快便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人,一番删减之后,他只挑出十八岁至三十岁之间的青壮共是五百余人,分乘三艘海船南下。这些海船原本是金国漕船,虽然不如大宋船舶那般稳当,更不如悬岛造船先进,不过借着顺风近岸航行,还是极便利的。

  船上水手都是自民间招募,用于看守这些俘虏的却是石抹广彦带来的亲信,数目也有近百人。落到石抹广彦手中,这些金国人都是惶惶不安,只是听说要将他们带到大宋去,便有人要跳水自尽者。

  “晋卿兄,你为何能安坐不动?”

  其中一艘船上,一个留有长须、年不过三十的汉子穿着一身蓝衣,报膝端坐于甲板,听得身旁之人询问,他微微一笑:“便是惶惶不安,如同他们一般惺惺作态,又于事何补?”

  身旁之人讪讪一笑,心中却有些嘀咕,这位晋卿兄虽是有才,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他还能如此稳如泰山,究竟是该佩服他气度,还是该讥笑他装腔作势?

  “送去大宋倒也是不错,若是能寻空子跑开,以咱们上国身份,大宋还不得乖乖将咱们礼送回国?”那人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却不知这些人为何如此怕去大宋!”

  “大宋如今与大金开战,还会将我们礼送回国?怕是比落入胡人手中还要惨吧。”晋卿这时才露出一丝忧色:“况且……若真是被抓去挖矿,只怕我们无法逃出生天。”

  他的同伴也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哀叹道:“当初攻下开封,咱们的祖先将宋国两个皇帝都掳到五国城坐井观天,如今中都被破,咱们却要被送到送国挖矿,便是想看到天也不易……”

  晋卿摇了摇头,并未继续说下去。

  漕船于金国兴定元年、大宋嘉定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开直沽寨,起初行于渤海之中,因为刮的是东北风的缘故,船速较慢,花了六日时间,才绕过山东海角处。此后便开始顺风而行,航速立刻快了起来,三日便到了胶西,在此又有两艘船加入船队。晋卿见了心中不由暗惊,石抹家在金国是有数的大商家,这个他也有所耳闻,也知道其家当年颇有能力,可是竟然如此在大金海疆行驶,视大金水师如无物,还是让他吃惊。

  这些人中,原本还有人想着中途遇着大金水师,或可获救,可是如今完全绝望了。

  金国兴定二年、大宋嘉定十一年一月三日,这支五艘漕船组成的船队到了东海岛(今属连云港),晋卿见岛上尽数是红袄军,心中更是惊讶。不仅胡人待这石抹家如上宾、金国水师为石抹家大开方便之门,便是这些山东红袄贼,见着石抹家的船也是恭敬有加,不曾丝毫无礼。石抹家曾被灭过一回,短短数年间,竟然又壮大如斯!

  五艘船在东海岛泊住,便有人嚷嚷着要下船,晋卿心中也是一动,坐了十余日船,人早就厌了,不少人都因此得了病症。可随船的石抹家家丁冷笑道:“这里尽数是红袄军,杀官造反的好汉,若是不想找死,还是老实呆在船上好,若是想找死,自家往海里跳便是,这几日已跳了一二十个,你看谁去救过!”

  晋卿心中一凛,这话说得不错,红袄军杀官造反,他们这些大金国的京官,虽说都只是些小吏,落着红袄军手中却是没好下场。这几日蹈海自尽的、重病不治的,仅他见着的便有十余人被扔进了海中,这些石抹家家丁,当真是冷血得紧。

  他正寻思间,石抹广彦却寻了过来:“晋卿兄,若是有意,可与小弟我一起登岛一看?”

  他与石抹广彦原是旧识,却没有多少交情,这一路行来,并不见石抹广彦对他如何照看。他只道石抹广彦深恨大金,故此将他们都怀恨在心,故此也不曾凑上去自讨没趣。如今他突然这样说,让他吃了一惊。

  “好……好,既是石抹东家相邀,在下敢不从命?”他一愣之后道。

  见他喜怒不形于颜色,石抹广彦也暗暗点头,任谁遇着如今这情形,都会想方设法与自己套近乎,可他却不卑不亢,一句石抹东家与自己保持距离,一句“敢不从命”又表明不会拒自己好意。

  东海岛无甚好看,隔着浩渺烟波,晋卿辨明方位后遥问陆地,屹立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此次南去,却不知还能否回归故国了。”

  “如今大金内有昏君外有权臣,风雨飘摇,你便是回到大金,只怕也无用武之地了。”石抹广彦笑道:“如此故国,不回也罢!”

  “在下有一事不明。”晋卿沉吟了会儿,终于道:“石抹东家费了老大气力,又花了无数钱财,将我们这些人带走,究竟是何用意。若说是为报仇,直接将我们扔进海中岂不更省事些;若说是为贩卖,这数百人卖到大宋去能有何用?”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让我北上,将滞留在中都的金国官吏,只要年轻些的尽数买来南下,其中还专门说了你晋卿兄。”石抹广彦深深看着他:“那人说了,若不能生致,便要你性命呢。”

  注1:位于今天津,为金国漕运重要港口

八十三、心中忐忑费思量

  直到离开东海岛时,这位晋卿,心中依然满是疑窦。

  他在东海岛见着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红袄军匪首李全,这个汉子相貌不凡,而且脸上总是挂着喜气——最近他被大宋官家委为京东路总管,虽然失了海州,却总算是有了个富贵。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对着石抹广彦也是极为客气,自他口中,晋卿才知道,当初杨安儿举事之时,石抹广彦便开始资助红袄军,算算时间,就是他家破家之后不久。

  而且,两人谈话也不避着他,晋卿听得在二人之外,还有一人,被石抹广彦称为“我家贤弟”的,似乎也在千里之外的大宋影响着这红袄军。晋卿心中怀疑,这位“贤弟”是否是大宋朝中高官,故此才会在山东东路布下红袄军这粒棋子。

  告别之时,又有两艘海船加入他们之中,船上装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夫,前些时日李全兵败,便是义军也无以为食,若不是自南边来的粮食及时送抵,李全只怕也要尝尝人肉的滋味。也正是那两船粮食,李全对郁樟山庄大为改观,只觉得在大宋有这一方奥援,实在是他之幸事。饶是如此,他军中粮食依旧有些紧张,山东东路沿海这些年战事未断,民间也无余粮,他不得不骚扰掳掠临海乡村,将些农人掳上岛,与郁樟山庄交换粮食。

  在去年下半年最困难之时,他也曾动过南下的念头,石抹广彦领着大宋楚州知府应纯之之使前来,这让他看到希望。也就是在这里,石抹广彦寄了封信给赵与莒。

  这七船人数加起来有千二百余人,又在茫茫大海之中飘着,他们终于看到了挂着大宋旗帜的大宋水军。大宋水军同样对这支船队不闻不问,晋卿虽然已是见怪不怪,可仍然不禁为石抹广彦的能力而吃惊。

  胡人、金国、义军、大宋,仿佛在这大地之上,便没有他摆不平的关系。

  可是东海岛两人说话之后,石抹广彦便消失了一般,几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即使偶尔见着,晋卿也不觉得是谈话的时机,故此,他只能将满腹疑窦藏起来。

  当悬岛那独特的灯塔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石抹广彦终于出了口气,七条船南下,共花了近四十日时间,他们到悬岛,也已经是大宋嘉定十一年的二月了。

  “晋卿兄,将你们送到此处,我便要离开了。”登岛之后,石抹广彦寻着晋卿道:“此住主人虽说远在江南,却仍知晓你的大名,对你极是看重,好自为之吧。”

  “石抹东家!”晋卿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裳道:“此处主人是谁?莫非就是你口中的那位‘义弟’?”

  “呵呵,正是。”石抹广彦微微一笑,恰好见着前来迎接的孟希声,自赵子曰去了基隆之后,悬岛事务便交由孟希声管理,故此石抹广彦也是知晓他的,只不过在悬岛与他相遇却是第一次。这些义学少年都是他找来送至郁樟山庄,如今再看孟希声,身体修长体魄健壮,哪里有当初那面黄肌瘦风吹便倒的模样!

  “石抹官人!”孟希声见了石抹广彦,立刻深施了一礼,这礼极重,弄得石抹广彦都有些吃惊,避开道:“当不得这般大礼。”

  “这一礼却是感谢当初石抹官人大恩的。”孟希声站直笑道:“若不是石抹官人,我如何能遇着我家主人!”

  见他神采飞扬,谈吐也是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晋卿心中一动,这奴仆都如此,主人又会是何许人物!

  “这般说来,你倒是要谢我。”见着他这模样,石抹广彦心中难免有些萧瑟,当年的孩童如今风华正茂,而自家却是白发苍苍未老先衰。他又为赵与莒欢喜,五六年过去,这些孩童如今已是成才了。

  “你今年十八了吧,我记得你家主人说过,你们到了十八岁算成人,须得有字了,你字甚么?”石抹广彦问道。

  “主人赐小人字审言。”孟希声笑道:“石抹官人唤我希声或审言都成。”

  “审言,这位便是你家主人点了名的耶律楚材兄(注1),他字晋卿,日后还须你多多照看。”石抹广彦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叫了他的字。听得石抹广彦介绍到自己,因为这人气质不凡不类僮仆的缘故,晋卿与就是耶律楚材勉强抱了抱拳。

  “耶律先生长得一副好胡须!”孟希声察觉到他神情中的隐忧,却只作不知,还完礼之后道:“码头不是谈话之所,还请石抹官人与耶律先生里面请。”

  虽是林夕不在了沿海制置使,但这些年来通过他,江南制造局与沿海制置使的许多将校都有了往来,少不得送礼送钱,又替水军家小解了燃眉之急,故此沿海制置使水军上下待悬岛,仍是如往常一般看中。故此,耶律楚材进寨时,看到那刁斗上甲胄鲜明弓弩犀利的护卫,只作是大宋禁军。

  “这大宋禁军严整肃穆,军纪不弱于花帽军呢。”他心中如此想,不觉向四周多望了几眼。

  “耶律先生觉得我们这寨子如何?”孟希声见他东张西望,便笑着道:“我家主人在此处花了七年心血,还入先生之眼否?”

  耶律楚材连连点头,进了寨子之后,他又吃了一惊,只见一排排院子整齐划一,脚下道路也平整好走,仿佛是石块铺就一般。耶律楚材细细察看,这水泥是他未曾见过的,自然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类。

  “此石是贵国特产么?”他忍不住问道。

  “这却不是石头呢,耶律先生以后便知道了。”孟希声哈哈一笑:“叫耶律先生吃惊的东西还多着。”

  石抹广彦也是第一次见着水泥,他一转脑子便明白:“这必定又是我义弟想出来的方子吧,也不知他自哪本古书里寻来的。”

  听得古书二字,耶律楚材眼前一亮,他生性好学,博览群书,除去儒家经典之外,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无有不涉及者。他凝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在下也看过不少书,却不知这石头可用方子造出来,不知贵主人读的是何书?”

  “此事须得问我家主人,我等不过自主人处学得万一罢了。”孟希声摇了摇头,对自家主人,他不肯多说,便是在石抹广彦面前,口风也是极紧的。

  石抹广彦在岛上只住了一夜便离开去了郁樟山庄,因为定远号与三远船都在外的缘故,耶律楚材等人在悬岛足足守了九天,三远船先回来,接着是杨妙真自郁樟山庄到了悬岛,第十二天时,定远号也自倭国返航。

  见着定远这般巨舰时,耶律楚材几乎屏住呼吸,他原来道载他们来的漕船已经是极大的了,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定远这么高大的海船。这些日子他与孟希声已经熟悉了,他原本便涉猎极广,对天文地理术数都有涉猎,可当与孟希声交谈之中,他无日不为其新鲜说法所吸引,两人虽说年纪相差十岁,却已经颇有交情。

  “这般大船,在海中当真是所向无敌,南朝有此等船舰,无怪水军甲于天下!”他叹息般说道。

  “这算得了什么。”孟希声微微一笑,想到耶律楚材也将被送至淡水,没有对他保密的必要,便道:“耶律先生,还有四娘子,请跟我来。”

  杨妙真极是好奇,看孟希声那神神秘秘的模样,显然是有样了不得的东西要给他看。她在赵与莒身边,见过极多稀奇的事情,故此不以为意地道:“你家主人那些子心思,俺可看得清楚,俺都见怪不怪了。”

  她口中如此说,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跟在孟希声后面到了码头的库房。这库房的门是紧锁着的,孟希声打开房门,杨妙真探头去看,发觉尽是一个又一个的薄木箱子。

  这木箱子约是三尺长、二尺宽,孟希声打开其中一个,然后向杨妙真招手。杨妙真探头再看,借着窗子里散入的光,她“啊”的尖叫了一声。

  因为她看到一个自己在那箱子里头。

  “玻璃镜,如何!”孟希声得意洋洋地道:“这物什如今只有咱们淡水有,大郎吩咐要用这替你打张梳妆台呢。”

  杨妙真刹那间脸变得通红,说话也有些磕巴:“真……真的?”

  孟希声嘿嘿一笑,闭紧嘴不再说话,只让杨妙真自家去猜去。杨妙真将那木箱子里的镜子拿了出来,因为极易破碎的缘故,这镜子都垫了绒布。她忍不住往镜子里仔细端详,当真是纤毫可见光华照人。

  “这东西……也是你家主人做出的?”耶律楚材也是目瞪口呆,如今常人用的都是铜镜,不唯没有这玻璃镜光洁,而且常需打磨,哪里比得上这东西!

  “我家主人学究天地,这东西虽不是他做的,却是经了他的指点。”孟希声知道主人对这位耶律先生甚为看重,便也有意替主人邀名:“耶律先生去了淡水,便可见到了。淡水有初等学堂,耶律先生也可去那儿听听讲课,都是我同门兄弟,学问都比我要强。”

  这些时日耶律楚材与孟希声谈过,他对儒家经典虽是一窍不通,可以算术一道上却让耶律楚材自叹不如,故此耶律楚材心中对他也是暗自佩服,可听得他的同门兄弟比他还强,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了向往之心。

  “你们的学识,尽数是你家主人所授?”他又问道。

  “正是!”孟希声道。

  “你家主人莫非是真德秀?不不,你不通儒家经典,如何是理学门下……那便是陈同甫了(注2),陈同甫重功利……也不对,陈同甫已经仙去多年,莫非你等是叶正则(注3)弟子?叶正则得陈同甫指点,又有独树一帜之处,只是未闻他算学过人,如何能教出你这般弟子来?”

  他说起学问来,便喃喃自语不休,这模样看得杨妙真生厌,原本她满心温馨,被这一打岔,全部变成了怒火。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书虫酸丁,眼里便只有什么真德秀陈同甫叶正则了,天下英才多得是,莫非这数人之外,便无人让你心服了么?”

  “莫非……莫非真有我所不知的天纵之才?”耶律楚材一怔,然后对孟希声道:“审言贤弟,可否让在下拜见尊师?”

  他如今知道孟希声之师便是他家主人,听得孟希声与杨妙真说什么大郎,只道是他家主人之子,故此不以为意。孟希声闻言摇头道:“此事却是不可,家主人信中说,耶律先生是得送至淡水的呢。”

  “为何要把在下送到那淡水?那淡水又是大宋哪个州府所辖?”耶律楚材惊道。

  “到了便知,今日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孟希声笑了笑:“四娘子,知道你不舍得这镜子,大郎还有一样送你的,正好带在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自另个木箱子里拿出块半个巴掌大的圆镜来,这镜子不大,随身带着也不嫌累赘,杨妙真极是欢喜,抓着便不肯放手了。

  她虽说豪迈爽直,可女孩子家,哪有不爱美的,有这镜子,随时可以察看自家仪容,自然正合她意。

  在前往淡水的船上,她握着那镜子端详镜中自己,眼睛在镜子上,心却飘啊飘的回到了郁樟山庄。孟希声说这些东西都是赵与莒为她准备的,可她在郁樟山庄时,赵与莒竟然未曾露出过半点口风。

  心中既是甜蜜又是茫然,虽说被迫与赵子曰订那城下之盟,让她心中极是憋屈,但当她发觉赵与莒并未因此轻贱于她,而且也确实为了义军生路而殚精竭虑,她心中的那种不快,已经很淡了。

  耶律楚材也同她一般心思飘忽不定,只不过她在想着郁樟山庄,耶律楚材想的却是那个叫淡水的地方。看情形,那地方只有乘这种大海船才能到,故此他们一行才要在悬岛等候大海船的到来。孟希声的神秘主人,既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极是看重自己,为何又要把自己远送海外,甚至对石抹广彦说若不能生致自己,便要制自己于死路?

  注1:如果玩过光荣的《苍狼与白鹿·四》的,便知道这人物,政治九十九的变态。历史上是个极度汉化了的契丹人,蒙古人改变劫掠之策,学着用汉法统治北地和中原,与他有着密切关系。他此时年方二十八岁,中都城破后成了蒙古人俘虏,1218年,铁木真闻其名,召至漠北,得以大用。

  注2:即陈亮,永康学派巨匠,与朱熹、陆九渊、吕祖谦等舌战于鹅湖,便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中有名的鹅湖之会了。

  注3:即叶适,永嘉学派泰斗,此时尚在世。

八十四、昔日亚夫屯细柳

  “彦士大哥此去,还请多加保重。”

  赵与莒站在庄门口,自从他满十三岁之后,他外出的次数反而少了,他在外的神情也越发地象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不如以前那般老诚。庄子里的人或者有些诧异,只不过熟悉几年前他的庄户,如今几乎都被送去了淡水,现在庄子里一些事情,都是义学少年在打理,比如说护院,便是秦大石、龙十二等人。

  庄子的几亩水田,也悄然变卖,仿佛家中又开始倾颓破败了。

  “阿莒请回吧,我自会谨慎小心,若有什么消息,立刻送信与你。”石抹广彦拱拱手,深深瞅了赵与莒一眼,然后翻身上马。马行出老远,他回头再看,赵与莒依旧站在山庄门口,见他回头,又挥了挥手。

  “我这位义弟,却是了不得的人物,若不是我,谁知道他竟然布下了一个关联天下的大局……他僻居于此,却熟谙天下大势,果真是卧龙一般的人物,也不知道何等人物有幸,能得他辅佐。”石抹广彦心中暗想,这十余日里,他住在郁樟山庄,这种感受越发的深了。

  送别石抹广彦之后,赵与莒极是欢喜,回到书房中,竟然忍不住翻了两个空心跟斗,把跟在他身后的韩妤吓了一跳:“大郎小心!”

  “扮了一年的孩童,没料想还真象孩童了。”赵与莒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哈哈笑了声。

  韩妤也极是欢喜,只为赵与莒这少年本性,小时她不清楚,大了渐渐明白,象自家大郎这般年少便不苛言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片刻之后,赵与莒的欢喜之色便收敛住了,他坐到座位上,拿来一张纸,用毛笔在上头写下“蝴蝶”二字。

  他深知耶律楚材对胡人的作用,将耶律楚材等这一批金国青壮官吏带走,铁木真便是占了金国土地,一时之间也没有足够人手来改变统治方式。

  长期以来,这些胡人的草原强盗本性,让他们都是只破坏不建设只掳掠不安抚。这虽是使得他们来去如风,却也给他们带来极不利的后果,那便是破坏掳掠只能逞一时之志,却不能迅速改变胡人在国力上的弱点:没有稳定的后勤,没有可靠的补给,没有将生产化为战力的机制,甚至没有足够充作战士的人口。胡人可逞一时之志,打败金国几十万大军,但用不了一年,金国便又可以拉出一支几十万的军队来。可胡人不行,一次劫掳失利便没了补给要饿肚子,一次大败死伤过半便会整个部族元气大伤乃至有灭国之忧。

  若按照后世的历史,今年铁木真召见耶律楚材之后,为他所说服,用汉法治汉地,设官吏管辖地方,源源不断地向胡人输送财货、物资、武器、甲胄和青壮,使得胡人不唯有了战术上的优势,也彻底得到战略上的优势。

  赵与莒明白,他将耶律楚材抢先弄走,这虽是釜底抽薪,却并不能根本上阻止胡人学会治理国家,弄走耶律楚材,铁木真手中还有史秉直、史天泽、史天猊这些汉人,还有耶律阿海、耶律秃花这样的汉化契丹人,当铁木真势力壮大到一定程度,没有耶律楚材,也会有其它人献计安抚北地。不过,能将耶律楚材和这些充作基层官吏的人掳送至流求,铁木真便是采纳了那计策,手中也一时乏人,想要稳固统治,必然会比原本的历史更耗时力。

  另外,耶律楚材其人也确实是第一等的人才,他不唯通晓儒学,而且善于理财,自铁木真手中挖走他,让赵与莒多少是有些兴奋。

  “一代天骄?”他冷笑了声,忍不住投目北望,这算是他与那位横行欧亚的一代天骄第一次交手,敌明我暗,让对方吃了个小亏。

  “大郎,头还好么?”

  一双温暖柔和的手搭在他额侧,轻轻替他按摩着,韩妤见他神情古怪,以为他又是头痛犯了。

  “没事,不必……看看几点了。”

  赵与莒闭着眼睛,韩妤侧过头看看:“九时一刻了呢。”

  因为赵与莒习惯的缘故,如今刻钟标时都是十二小时制的,他吸了口气,又长长吁出来,初时的兴奋过去,他的心情再度恢复平静。

  “我眯一会儿,九时半叫我,今日还要做些……”他一边说一边沉沉睡去,声音也微不可闻,韩妤凝视着他因为睡去而平静的脸,心中觉得极是温馨。她只愿这一刻永不过去,自家大郎永远如此,象个婴儿般在她怀中沉睡就好。

  然而,十五分钟,不过是短暂片刻,当刻钟到了九时二刻时,韩妤轻轻叹了口气,她怀中的赵与莒立刻惊觉,抬起头来问道:“时间到了?”

  “大郎何不多歇息会儿,便是有事,也有义学少年为大郎所用,何须凡事皆亲历亲为?”韩妤忍不住劝道:“大郎身体要紧!”

  “无妨,每日睡足八小时,已经是极奢侈了。”赵与莒活动活动脖子:“打盆水来我洗脸,然后要去试验室,这试验课,须得我亲自上不可。”

  如今仍然在郁樟山庄的还有义学五期与六期共是一百三十余人,其中六期的上午还要跟着先生学识字,而五期已经完成了识字课,两年多下来,他们少的识字也在两千以上,好的甚至有六千,已经能流畅地写记录与信件了。故此,赵与莒将他们上午的识字课改为试验课,教他们一些简易的化学、物理知识。此前毕业却仍留在庄子里的义学少年,只要未曾安排到职守的,也都会来旁听。

  郁樟山庄中上下都是义学少年,故此赵与莒讲的内容之中,已经可以出现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容,诸如大地为球形、万有引力之类,有时还会做些化学、物理实验。

  若说前三期义学少年,赵与莒偏向于培养他们的管理才能,那么后三期则偏向于理化技术。对于这些已经培养出学习习惯的少年而言,赵与莒打开了一扇完全不同的大门。

  “还有一年……还有一年。”赵与莒望着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心中默默想。

  五期少年将在今年四月前送往淡水,六期的也将在明年四月前送出,自那之后,郁樟山庄……会冷清下来吧。

  定了定神,赵与莒开始讲课,当他看到坐在孩童之间的欧八马时,微微笑了笑。欧八马父子在流求花了近半年时间造出的玻璃器皿,给他带来的绝对不只是财富。

  东海海上,定远号迎风破浪,帆扬如云。数十只海鸥围着船桅杆绕飞,发出欢快的鸣声。

  杨妙真站在船头,这是她第二次来流求,她深深吸了口气,海上的空气里带着股盐味儿,但是她很喜欢,这是一种宽阔无边而且自由自在的味道。

  定远号左后方约五十丈,耶律楚材站着“章渝”号的甲板,也同样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听得船上水手说了,马上便能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淡水。

  这些水手谈起淡水时,神情都是极骄傲的,就象当初金国中都人谈起中都一般,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味儿。耶律楚材旁敲侧击,自他们嘴中得到不少消息,可是听得的越多,他脑子里便越觉着糊涂。

  听他们说,淡水不过是悬岛在流求岛上的一处据点罢了,流求耶律楚材是知道的,三国时吴国卫温曾经到过,被为疫病驱走,想必是蛮荒瘴疠之地。水手们有的说淡水是七年前开始建的,也有的说是三年前,无论说的是多少时间,这悬岛以淡水为据点时间都不长。

  可在水手们嘴中,这却是个泉州、庆元府都比不上的城市。

  心中极是好奇,所以当船近淡水时,耶律楚材便登上船头观望。因为有孟希声的交待,林夕对耶律楚材还算客气,只要他不坏事,站在船头的自由还是有的。

  海面之上无法确定距离,耶律楚材只看到远远的海天之间,似乎有道白影,随着“章渝”号接近,那白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渐渐可以看出全貌来。

  那是一座树在山顶的石塔,与悬岛的灯塔相似,想来也是起着灯塔功效。不过这石塔比悬岛的灯塔要高大许多,不知是被什么颜料刷成了白色,在阳光下颇为亮眼。再近一些,耶律楚材看出这塔有九层高,放在陆地之上,也算得上是高塔了。

  在塔下,是一座城镇,被高二丈左右的城墙护着,城墙向两周延展,依着地势上下起伏,耶律楚材发觉这城墙尚未完全竣工,还不具备防护之力。

  城墙之内,是栉比鳞次的房屋,这些房屋竟然无一是木结构的,至少耶律楚材眼中没有看到金国和大宋常见的木结构房。

  自城门处,一条白带般的路向码头延伸过来,这路显然又是用孟希声口中所说的“水泥”铺成的了,路宽应该有四丈以上,两旁都种着树,虽然还只是幼树,又刚过年关,可这些树都郁郁葱葱迎风摇摆。道路再两边,则是广阔的良田,主要是水田,也有旱地,田中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翻地。因为还不是农耕时节,所以耶律楚材见着的农人并不多。

  “淡水!”耶律楚材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欢喜,还有一些惶恐。原本以为是海外蛮荒之地的,却发觉竟是处富庶所在,他如今已经深信,自己被送到淡水来,绝对不会是用来做矿工的。

  船靠上码头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队身着劲衣的青壮,他们手中都有一色的制式武器,目光坚定而紧闭着唇,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他们就站在耶律楚材面前,可他们的眼眼里仿佛都未曾看到他。

  耶律楚材惊讶地发觉,这些人个个都是短发,象是剃度了的僧人一般。

  当中明显为首领模样的人,正是李邺。他同样剃了个寸头,穿着皮靴,腰间扎着宽皮带,目光冷肃地盯着耶律楚材。

  他们这身劲穿和皮靴,尽数是赵与莒设计的,甚至包括他们肩上的标识。这完全是一支近代化的职业军队,虽说他们拿的只是冷兵器,可纪律、行动,都是严格按着赵与莒编定的操训指南所完成。

  自然,他们现在还只是有个职业军队的模样,虽说这些人当中大多数都曾跟着红袄军上过战场,可那并不能算是一个军人,无非是一群纠合在一起的流民罢了,说得更难听些,便是一群蠢贼。

  可在他们身上,耶律楚材还是觉察到一丝异样,既不同于金国、宋国军队,又不同于胡人的战士,这是一支他完全不知道的部队。

  “敬礼!”

  李邺下了命令,所有护卫队员猛然举起手中长矛,齐声大喝:“敬礼!”

  虽说只是五十人,可五十人却显出几百上千人般的气势来。那些心不甘情不愿被送来的金国年轻官吏和士子,这一刻都禁不住屏住呼吸。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耶律楚材嘴中有些发涩,这样的岛上竟然有这样一些人,他不知道石抹广彦的义弟,那位神秘的主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李汉藩,做得不错。”杨妙真初时也被这一声吼吓得一跳,但旋即笑了起来。就象孟希声字审言一般,在李邺十八岁整时,赵与莒不唯给他寄了封信来,而且来为他取了字,“汉藩”,取自汉家藩篱之意,李邺随着赵与莒学了四年,虽然学业不得很擅长,却也知道自家之字是寄予厚望的。

  “四娘子!”无论他心中是不是对杨妙真有好感,可是此次杨妙真都是代替赵与莒来淡水,故此他在礼节之上不能失仪。又拱手施礼之后,李邺笑道:“四娘子,这些护卫队中人,有不少你还识得吧。”

  “那是自然!”杨妙真一一看过,五十人的护卫队中,倒有大半她都认识:“单超、杜久、高大猛、何小山、庄可……”

  她一一将这些人的姓名叫了出来,每个被他叫的人,神情都有些激动,但护卫队的纪律极严,谁都不想因为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被李邺关进那地牢之中,故此每个人都是平视着她,向她行礼,却未有一人说话。

  李邺看着这一幕,唇际微微露出笑意来。

  “李汉藩,做得真好,若不是在庄子里见过大石、十二他们,俺几乎要被你唬住。”杨妙真瞧着他这丝笑,忍不住打压了句。

  “他们跟在大郎身边,自然不同,我不过自大郎那学得些皮毛罢了。”

八十五、今日南冠做楚囚

  自踏上淡水第一步起,进入耶律楚材眼中的便都是惊奇。

  充满异乡情调的屋子,行走在街道上的另类马车,冒着烟的高大烟囱,整齐划一的楼房,还有初见着的那些理了发的护卫队员。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剃成这般,不孝之至,不孝之至!”

  有人在他背后嘀咕,那是和他一般自中都运来的原先金国官吏,虽说是在抱怨,却不敢大声,大约也是被那护卫队员的气势吓住了。

  来迎接众人的,除去李邺之外,还有陈任与李云睿,至于方有财,因为听到船上没有挂出香樟旗,便偷了懒,打发邓肯来了。如今岛上各有所司,李邺来是因为要给这些新来者一些威慑,而李云睿来则是要教这些新来者淡水的规矩。

  将他们引入淡水城外的一片屋子里,这片屋子离淡水还有段距离,倒是距码头更近些,被围墙围住,平日里是充作仓库用的。除了杨妙真之外,所有人,包括随船来的义学少年都在此洗浴,旧衣裳被收走焚烧,众人依着尺码换上新衣。

  “这是何故,俺衣中藏有财物,若是脱下换掉,少了俺财物当如何是好?”一个金国官吏闻言之后高叫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俺脱衣,不如杀了俺!”

  “你有财物?”监督众人脱衣的是一群白衣人,他们除去身穿白色长袍外,耶律楚材注意到他们衣领上也如同护卫队一般缝着领衔。说话之人领衔上是一道红线,也不知这代表着什么。

  “自然是有的,俺……”

  “李副管家交待过,凡到此处者,便得遵从岛上规矩,违者必将受罚。”那人打断了他的吹嘘,向他指了指:“你将你的财物拿出来,交到那里去,登记好后,换完衣衫再领回去。”

  那金国官吏还待分辩,旁边的护卫队员有些不耐:“依着淡水律令,不服从医所免疫条例者,鞭五十,强行执行条例,你再推三阻四,休怪俺不客气了。”

  俗话说好汉不出眼前亏,那金国官吏虽是不信交出的钱财还会归还,却只得依言将藏在身上的珠玉交了出来。在贴着“私人财物登记处”,一个少年用耶律楚材从未见过的笔在纸上写下他交出的财物,让他自家核实之后,又叫他签了个名字。

  “看模样倒不似要吞没。”耶律楚材心中暗想,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要吞没他们的财物,只需一刀砍下便是,哪有那么多麻烦。

  洗完之后,果然那些交出财物者又被唤去领回,这些人去时愁眉苦脸惴惴不安,回来却是喜笑颜开,耶律楚材问了几人,都说不曾少了物件,只是领回时还需签个名字方可。

  正在此时,那些穿白袍的少年用车推着十余个大缸又来了,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耶律楚材心中诧异,不知这是何用意,就这时,他听得边上的护卫队员一个个面带笑容:“站好站好,都站好来,站成一排直线!”

  新来者有不懂的,那些护卫队员倒也耐心,一个一个将人拉成行列,每两条纵队之间,相隔约有半丈,推车的少年自纵队之间过去,每经过一人便发一个瓷杯子,再自大缸中舀上碗绿色的酒水给他们。

  “诸位注意了,淡水处于海外瘴疠之地,喝了这药酒,便可保你们不得瘴气。这瓷杯儿也请收好,今后诸位饮水,全部要靠它了。”一个少年登高,拿着个喇叭模样的纸筒子大声喊道。这少年瘦高个儿,眉目倒也平常,只是自他言谈举止中,耶律楚材依稀觉得与孟希声有些相似。

  “想来又是那位主人的弟子,当年卫温来这流求,便是因为瘴疠不得不退走,他既出此言,必是有道理的。莫非他学的是医术?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有二,那位主人门下弟子之中,至少有三个是有才的了,孟审言、李汉藩,只是不知眼前这位如何称呼,过会儿倒要问上一问。”

  他心中如此想,小车已推到了面前,嗅到那绿酒的味道,他忍不住便皱眉,只觉恶心欲呕。强忍着不适,他将绿酒喝了下去,又将那瓷杯收了起来。

  因为有千余人的缘故,场面有些喧闹,但在那些白袍少年与绿衣护卫的维持下,这大院之中却是闹而不乱。他们脚下的水泥场上铺着一层石灰,耶律楚材心中一动,将他们这些人隔在一起,说是为了防疫,这一点他相信,只是洒这石灰,莫非也是为了防疫?

  他记得早在汉时便有将得时疫者与健康人隔离的方法(注1),大宋更是招募僧尼掩埋病死尸体,不过象这般还未生疾疫便隔离的,以他见闻之广,也是初次得见。

  这千余人中也有不愿饮者,其中最顽固者在被当众鞭打之后,还是被捏着鼻子灌了一杯绿色药酒。耶律楚材见了不由摇头,在这般情形之下,那人也是愚顽得可以,纯属自取其辱。

  花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饮完药酒,耶律楚材正欲离位去询问那白袍少年首领姓名,却被护卫队员拦住:“还要给你们发放被褥衣物,且先耐心等等。”

  不一会儿,又是数辆大车推入,每人都发了一套被褥衣物,还有布巾、碗筷。众人面面相觑,特别是来自金国的官吏,哪曾见过这等情形,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领完被褥衣物之后,又有护卫队员挨个点人,每二十人一组将人领走,这些护卫队员身后都跟着一个孩童,手里拿着那种笔,将二十人的姓名都抄好,一式两份拿走。他们做事极利索,显然这般行事不是第一回了,不到半时辰,水泥场中便空空如也,各人都被领进了屋子。

  这屋子原是仓库,自然谈不上什么舒适,每间屋子里放着十张上下床铺,上铺须得借着小梯才能爬上。耶律楚材放下自己的东西,正欲打量四周之时,同在此屋的一人笑道:“诸位先请将自家床铺铺好,再将碗筷放至桌上,淡水规矩极多,想必不用多久便有寝室卫生评比。”

  对于那什么“寝室卫生评比”,耶律楚材只能顾名思义,好在浅显易懂,他能猜出个大概来。这说话之人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也只是一个少年,他一边说一边铺着自己床铺,动作极是麻利。

  他选的床在最靠近门处的下铺,耶律楚材心中一动,凡是要出门者,皆要从他床前经过。

  “小哥是何方人士,对这淡水规矩熟悉?”同耶律楚材一般想法的还有人,那人试探着问道。

  “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重,还未有字,这淡水是我家主人之地,其中规矩,在下自然是知晓的。”那人说完之后,指着贴在门上写着众人名字的纸道:“咱们这一室之中宿有二十人,在下被指任为室正,诸位若是有事,尽管与在下说,在下尽力为诸位解惑。”

  “你家主人是谁?”有人便问道,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想知晓。

  “呵呵,这问题却是在下不能答复的了。”司马重一笑:“诸位只须知晓,这淡水是我家主人产业便可。”

  “你家主人产业?”有人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完颜突不鲁是大金宗室,你家主人把我……”

  他话未落,身边一人站起身给了他一脚:“原来是鞑虏,俺早瞧着不对,俺山东义军,打得便是你这鞑虏!”

  屋子里刹那间乱作一团,司马重先是一怔,接着大怒,猛然吹响一个竹笛,片刻之后,一队五人的护卫队员来到门前。

  “这二人相互厮打不听劝阻,他们新至淡水,尚无淡水户籍,无须审判,按律当鞭十下。”司马重指着那仍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道:“请诸位执行!”

  “是!”

  司马重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那些十八岁左右的护卫队员却听其号令,他一声令下,立刻有四个护卫队员上来,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分开,另一人回去取来竹鞭,当着众人褪下这两人上衣,在背上狠狠抽了十记。

  这两人被抽得都是痛呼不止,那自称山东义军的更是连声喊冤,司马重冷笑道:“功必赏,过必罚,淡水不是其余地方,私斗是重罪,因为你们尚无户籍的缘故,故此只是十鞭惩戒,若是有了户籍,那便是五十鞭加罚功五十日,再犯则一百鞭加罚功一年,三犯则驱逐出岛!”

  见有人似乎怦然心动,司马重又冷笑道:“莫要以为驱逐出岛便是把你们送回陆上了,哼,海外有的是无人之岛,除了我家大船,谁也到不了的,岛上或有食人生番,或有毒蛇猛兽,或有瘟疫瘴气,你们若是想试试,岛上规矩也不会网开一面!”

  耶律楚材心中又是一动,这淡水倒有些法家治国的模样,稍稍触犯,便刑罚加身。

  “护卫大哥,请医所的学兄来为他二位包扎一下,在下不便外出,烦劳之处还请见谅。”鞭完之后,司马重又对那些护卫道。

  护卫首领连忙摆手:“此是我等应尽之事,何须道谢。”

  这个护卫首领,耶律楚材注意到他与一般护卫不同,肩上缝着的布条上绣了两道红线,而一般的护卫都只是一道。他又想起李邺的肩上,却是绣着一颗星,想来这红线与星便是区别护卫阶层的标识吧。

  经过这一番,众人都明白,这位司马重乃是淡水安置在他们之中的,若是他们有何不轨之举,转眼便是一队护卫赶来。众人再看司马重时眼神便有些异样,司马重也不以为意,大郎早有交待,这些人不是些许小恩小惠便能收服的,初时能让他们熟悉并遵守淡水的规矩,那便达到了目的。

  “还有谁有问题要在下解答么?”他扬声问道。

  耶律楚材听得又有一处竹笛声响起,想来也是哪间寝室之中有人不服管束,他神色未变,徐徐问道:“司马小哥,不知那位令我们喝药酒的少年高姓大名,能否告诉在下?”

  “那是秋爽,淡水医所所正。”司马重答道。

  “我这路上认识了孟审言、李汉藩,不知这位秋爽秋所正,是否与他们师出同门?”

  “咦你竟然认识希声大哥与李邺?”司马重望了他一眼,然后恍然大悟:“我想起了,你便是耶律楚材。我们皆是主人教出的,不过希声大哥与李邺都是义学一期,秋爽是义学二期,他尚未满十八,故此还未有字,我是义学四期,到我十八岁时,主人便会赐字了。”

  “孟审言算学极是精深,李汉藩能治军,这秋爽懂得疾疫……你家主人学识竟如此广博?”耶律楚材神情多少有些夸张。

  司马重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耶律楚材只觉脸上一热,他如此做态,颇有些套那少年话语之意,可司马重这一眼,分明是看穿了他的用心。

  “还有其余问题么?”司马重又问道。

  “你家主人……把我们带到此处,究竟是何用意?”有个金国官吏抬起眼来,盯着司马重道:“我们都是读了圣贤书的,士可杀而不可辱,若是你家主人真要将我们送去矿井之中,我们便只有以死相争了。”

  这个问题不唯他一人想知道,耶律楚材和其余来自金国的官吏也想知道,甚至中途来的山东义军也想知晓,这淡水究竟会如何发落他们。

  “哈哈……”司马重笑了起来:“以你们体魄,便是想下矿山怕也不易。我家主人如何安置你们,虽不是我所能知,但想来……必是不会下矿山的。”

  耶律楚材听他说得肯定,知道他言语不尽详实,但若是他不愿说,谁也不敢逼他。他思忖了会儿,又问道:“司马小哥,你说我们要在此关上多久?”

  “十日,若是十日里我们之中不曾出现传感性疾疫,便可真正进入淡水了。”司马重不假思索地道。

  “司马小哥既是淡水主人弟子,为何也和我们一起?”有人又问道。

  司马重笑了笑道:“若只是将你们放在一起,方才那般争斗,每日都不知晓要发生几起,况且这十日里诸位并非无事可做,却要与我一起背熟淡水律令,若是十日后背不出来,我们都离开此处,你可还得留下来继续呢。”

  “若是一直背不出来呢?”又有人问道。

  “一直背不出来,只怕真会被送去矿井了。”司马重知晓这些人中来自金国的官吏心思,只盼着背不出来便会被送还陆地,他笑了笑,一句话便绝了他们的念头。

  注1:《汉书·平帝纪》:“元始二年,旱蝗,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较之西方鼠疫之时纷纷避至乡下城堡之中,从而致使疾病扩散,实在是不知先进多少年了。

八十六、寤寐思服转反侧

  霍重城蹲在郁樟山庄门前,抱着脑袋思忖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心中混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了看山庄门口,又看了看来时之路,长长叹了口气。

  “官人,既来之则安之,为何在此徘徊不前?”

  随他来的还有他的贴身小厮,那些乌烟瘴气的游手门客,他却是不敢带到郁樟山庄来。旁人不知赵与莒心思深远,他却是极清楚的,少年时分他还想与赵与莒比上一比,可这数年来,这种念头便不再有了。

  “我倒是想进去……可这让我如何去对阿莒说?”霍重城蹲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官人与他是挚交,兄弟一般的,有何不好说?”小厮奇道:“哪次官人闯了祸,不都是来请教赵家小官人的?”

  “就你晓事,在外头嘴巴闭紧一些!”霍重城踹了他一脚,那小厮也不怕,捂着屁股吃吃笑了起来。

  他们在庄前徘徊,早被庄门口的秦大石看见,如今庄了名义上的大管家是赵勇,实际上内管家的是韩妤,外管家的则是秦大石。他自然知道霍重城与赵与莒的交情,也知道霍重城的“群英会”酒楼每隔些时日便会送些各地的情形到霍家庄,再由霍重城亲自送至郁樟山庄。他心中有些奇怪,霍重城与赵与莒有些交情,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他还这般遮遮掩掩蹲在门口,也不知是何意。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转了许久,霍重城终于起身走向郁樟山庄,可行了几步,又有些害怕地回过头来问那小厮:“你说阿莒会不会帮我?”

  “自然会的,大官人与他的交情,那是没得说了!”

  听得这般话,霍重城这才迈步走向郁樟山庄,秦十二未曾留他,只是将他引入庄内,而他随身的小厮则被龙十二等人招呼到一边吃点心去了。

  这小厮虽是知道霍重城惹了麻烦便会来寻郁樟山庄主人解惑,实际上却不知道具体情形。

  霍重城来的时间是下午三时左右,正是赵与莒练习骑马的时间,因为杨妙真去了淡水的缘故,赵与莒练习骑马有些兴致缺缺,听得霍重城来了,立刻抛了缰绳。霍重城不算外人,故此未曾被引至书房,而是直接到了校场,两人在校场边寻了条石凳坐下。赵与莒见霍重城满脸羞赧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玩笑道:“重城,你这模样,倒似红鸾星动,莫非要给我娶个嫂子回来了?”

  “差……差不离吧。”霍重城嘿嘿笑了笑,赵与莒料事如神,他早就体会过了,故此丝毫不惊讶。

  “咦?”倒是赵与莒自家有些吃惊,霍重城其实甚是精明,他不缺女人,据赵与莒所知,十五六岁时他房中便收了人。他这模样,倒是真的喜欢上某位女子,而且,此次前来,必定与那女子有关。

  “我、我对不住阿莒。”霍重城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这让赵与莒心中一突,将霍重城扶到前边,便是为了掩饰他自家不凡之处,他此时说对不住,莫非是事情泄露了?

  “有何事对不住我?”赵与莒心中虽然在担忧,脸上却镇静自若。

  “我将你教我的秘方……呃,拿出去做聘礼了!”

  霍重城这些年来在临安、庆元、泉州、建康这样的要地开了七八家“群英会”,群英会能在众多酒楼中站住脚,倚仗的便是赵与莒给他的秘方,也即后世所谓“味精”了。

  这让赵与莒心中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竟然值得你花下如此血本,你不怕别人学得这秘方,让你家‘群英会’关门?”

  “是行在三元楼苏家的姑娘。”霍重城有些惭愧地说道:“阿莒,我也不知是为何,自打看见她起,便魂不守舍,只觉得吃也不好睡也不香,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娶她回来娶她回来……”

  听得他说是三元楼苏家的姑娘,赵与莒不以为意,他并不知这位苏姑娘与他还有一面之缘,只是觉得霍重城这般痴迷,那位苏家姑娘想来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了。

  “你喜欢那位苏姑娘,想来生得是极好的,只不知人品如何。”算算年纪,霍重城也早过了十八,若不是没有长辈,只怕早就娶妻了,赵与莒问道。

  “如今行在三元楼便是她当家,她父老弟幼,全靠着她一人支撑。”霍重城道。

  “你是在行在见到她的?”赵与莒微微皱了一下眉,若只是三元楼苏家一个女儿,那么求亲要方便得多,可若是支撑苏家的顶梁柱,特别是父老弟幼情形之下,如何肯轻易将她嫁来?

  果然,霍重城又垂头丧气地道:“我虽是拿了秘方与她家为聘礼,可她却道她家不嫁女只招赘,该死的,我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肯入赘她家!阿莒,你得替我想个法子,将她娶到手才成!”

  “这些许事情也拿来烦我,莫非到时入洞房时也要我替你去?”赵与莒有些哭谢不得,没料想霍重城来寻自己,竟然是为了这般事情。他开了句玩笑,因为两人是极亲近的,故此霍重城也不以为意,只是一昧地笑罢了。

  “此事也不难,你若是想抱得美人归,须得有耐性才成。”略一思忖之后,赵与莒道。

  霍重城不是个笨人,只是人在局中无法醒罢了,听得赵与莒之语,他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一般:“耐得耐得,如何耐不得!”

  “苏家不是尚有一弟么,你与他结好,早些教他管家,待得他能管住家里的时候,他姐姐自然要嫁人了。”赵与莒笑道:“就看你是否等得。”

  “那如何成,她弟弟不过十岁,至少得十八才能管家,让我等上八年不打紧,可那苏家姑娘岂不等老了?”霍重城嚷嚷道:“况且谁知这八年他家里会不会招赘女婿!阿莒,这主意不成,不成,你得替我想个好的!”

  “那苏家姑娘如今多大岁数?”赵与莒问道:“还有,她对你如何?”

  “不知道岁数。”霍重城老老实实地道:“对我还好。”

  “还好……如何一个还好法?”赵与莒问道。

  “对我笑过十五回,和我说过二十一句话……”霍重城扳着手指头算起来。

  “呃……”赵与莒除了无言,便不能做出其余反应。

  原本以为霍重城是与那位苏家姑娘两情相悦,现今看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分明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嘛。

  此时虽有史弥远大畅理学,可是能与朱熹争锋的学者思想依旧流传,而理学自身摆脱“伪学”地位也不过十余年罢了,故此男女之防,远不如后世严格。那位苏家姑娘既是支撑家业的,必然少不得抛头露面,可这么一位抛头露面的女子,霍重城与他说话还不过二十一句,赵与莒都有些想将霍重城直接赶出庄子了。

  “重城,你是如何提亲的?”赵与莒强忍住没有发作问道。

  “啊,请了媒人,送聘礼送去啊。”霍重城愣了愣道。

  “你你你……”赵与莒觉得自己要被他气得发抖,这小子一向精明,为何在此事上就糊涂透顶!

  “我怎么了?”霍重城犹自不觉。

  长叹一声之后,赵与莒无可奈何了,他摇头道:“重城啊重城,你尚不知人家姑娘心事,便仓促上门求亲,那苏家姑娘又是家中支撑,如何肯轻易嫁与你?你一出手便是那万金不易的秘方……虽说这对你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却是绝了自己娶亲之路了。”

  “此话怎讲?”霍重城悚然道。

  “若你是女子,家中只有一弟,我是个陌生人,好端端地拿了一个比你家刻钟更好的图纸去向你求亲,你会如何想?”

  “比我家刻钟更好的图纸?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必是以娶我为名来谋我家家产……”霍重城不是笨人,听得赵与莒这样打比方,立刻变了脸色:“那,那苏家以为我是去谋家产的?”

  “何止如此,你偏偏又开着群英会,与他家是同行,同行是冤家,好端端地送上那秘方大礼,换了我是苏家,秘方自然笑纳,娶亲之事便是提出苛刻条件,逼得你知难而退。重城,这一回你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霍重城站起身绕着赵与莒转了几圈,口中连声说道:“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

  赵与莒也唯有摇头,他虽是有后世之先机,但在这件事情却没有任何用处。霍重城唠叨了半日,哭丧着脸对赵与莒道:“阿莒,你定然有办法,赶紧替我想想,究竟当如何是好!”

  “若你不曾送出那秘方,或许还有些希望,如今……若是能熬到苏家小子执掌家业,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你还是另寻良配吧。”

  “不成,绝对不成!”霍重城咆哮道:“我是非那苏家姑娘不娶了,若是不成,我便抢了她人来,逃到哪个岛上去!”

  “那苏家姑娘既能支撑三元楼,必是个性子刚烈的,你抢到手的只怕是个死人。”赵与莒打击他道。

  “那……那……”

  霍重城又开始绕着赵与莒转,赵与莒只觉得头都快被他转晕了,只得拦住了他道:“重城,你真想娶那苏家姑娘也不是没有办法。”

  “快说快说,阿莒,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霍重城抓着赵与莒的胳膊道。

  “那苏姑娘能当家,必定极有主见,如今她对你有了误会,用诚心化解这误会便是。若是能让那苏姑娘也对你钟意,能两情相悦,最多是要你多耐些时日,迟早还是能抱得美人归。”

  赵与莒这个办法绝对不算是什么好主意,不过霍重城如今是病急乱投医,哪顾得了那么多,闻言用拳击掌道:“正是正是,我只想要成亲须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心便想着去讨好她老子,却不曾想她自己……只须她自家同意了,她老子与弟弟又如何会阻拦!”

  一念及此,霍重城便蹦了起来:“阿莒,还是你想得明白,我这就去,这就去!”

  “等一等!”赵与莒叫了声,将已经撒腿跑走的霍重城又唤了回来:“你知道如何让那苏姑娘与你两情相悦么?”

  “这……这……”霍重城又开始揪着自己头发,见赵与莒看着自家笑,心中立刻大喜:“我不知,你定然是知道的,阿莒,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千载后晓五百年,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给你八个字。”赵与莒微微一笑:“投其所好,欲擒故纵。”

  “投其所好,欲擒故纵?”霍重城喃喃重复一遍之后,有些狐疑地道:“这般便能成事?”

  “若是不信,尽管不听。”

  “信,信,我如何不信!”霍重城大喜,撒腿又是要跑,当他跑出十余丈之后,赵与莒又喊了声:“回来!”

  霍重城头也不回:“我如今忙着,阿莒有事下回再说……”

  “我这有一样东西,送与女子她必然欢喜,既然你要下回说……”赵与莒话说得一半,霍重城已经跑到他身前,眼巴巴地盯着他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重城,重色轻友如你这般,实在是让我寒心……”赵与莒摇了摇头道。

  “阿莒,好阿莒,求求你了,是什么东西,借我使使吧!”霍重城这些年来被他骂疲了的,全然不将这话放在心中,抓着赵与莒手道。

  “随我来吧。”赵与莒叹了口气道。

  赵与莒拿出来的自然还是一面玻璃圆镜,这面镜子较之送与杨妙真随身携带的要大,约有一本书大小,背后镀的是锡,周边包着银。当霍重城见了之时不由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便无限欢喜:“果然好宝物,阿莒,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要送赶走,过一个月,便会有海商来贩卖此物,如今还是独一无二,能让你吹嘘些时日。”赵与莒笑道。

  看着霍重城欢天喜地地离去,赵与莒也不觉微笑了,一晃眼时间,当初押着李邺来找麻烦的霍重城,竟然也开始为女子而魂不守舍了。

  霍重城送镜子给那苏姑娘,不知效果如何,而自己送镜子给那杨妙真,也不知效果如何呢。

八十七、呦呦鹿鸣食野苹

  赵与莒想着杨妙真的同时,杨妙真站在定远号船尾,挥手向船下的众人告别。

  她来的时候,因为淡水不知晓的缘故,只是按着平常三远船来时的模式迎接,她走之时则不然,红袄军移民以她舅父刘全为首,足有五百余人来到码头相送,这还是在她反复劝说红袄军移民以如今淡水大业为重下挤出空闲之人,否则的话,来送行之人会更多。

  “那厮竟然有如此本领!”

  杨妙真这是第二次到淡水,前后相隔正好一年,这一年来便是住在淡水之人,也觉得此处变化极大,何况她隔一年再见的。

  如今淡水开出的良田足有十五万亩,山坡旱田无法计数,除了种粮之外,桑、麻、棉,种得四处皆是。在一些山坡上,还种上了茶树、中药与各种果树。淡水户籍人口已经过万,常备护卫队员五百,其余适龄人等又有三分之一受过三月左右的训练。构成淡水官吏的大多数是来自郁樟山庄的义学少年,他们的算学、识字本领,在淡水日常建设之中起了大作用,故此一些三四十岁的移民也对他们服气。

  因为有充足的农田,同时也因为牛、马的使用,还有诸如脚踏式打谷机、水力磨坊这类半机械化农具的推广,淡水农场中完全从事农耕的人并不多,约占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共是二千七百余人。他们负责耕种与饲养牲畜家禽,农忙时节也会抽调其余部门人手来相助。如今淡水年产各种粮食预计有四十万石,对于这个不过万余人口的小城而言,自给自足之外还有剩余。

  淡水基建队人手其次,足有一千八百余人,他们要做的活也多,烧砖伐木,拖运石料,自年头忙到年尾,不停地修墙建屋,平整道路。农闲时节,农场多余的劳力也会来给他们帮忙。

  铁场、制造局、木器场人数相对较少,总共加起来千余人,因为大量都是学徒的缘故,效率不算高,所产物品,除去制造局造的玻璃可输往陆地之外,其余都仅够淡水所用。铁场过去一年产铁八千余斤,因为矿石难觅的缘故,偶尔还需要三远船自泉州收铁来用。

  淡水织场自管理者到工人,尽数由女子充担,人数约是一千五百人,所用为水力织机。三远船自泉州、广州收来棉花,运自淡水后将之织成布匹,除去供淡水所用之外,还可向泉州、庆元贩卖。

  初等学堂将所有九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孩童们尽数收纳进来,人数超过三千,医所则是人数最少之处,不过二百余人,他们要负责整个淡水的环境与卫生。

  除此之外,镇公所也有六百余人,这些人严格来说负责总务与后勤,哪里缺了人手,他们便会被派出去,他们多是些年纪较长劳力不足之人。

  淡水目前最严重的问题已经是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衡,如此之多的男子,只有不足两千女子,婚配问题让方有财也开始伤脑筋。这次林夕回悬岛,他已经托林夕带了信去,此后再往淡水送人,一定要女多男少才成。

  杨妙真在淡水时,为第一批因功授田者发了田证,他们共有十人,到淡水已经两年,因为功绩突出的缘故,被允许提前一年授田。这是赵与莒再三吩咐过的,杨妙真不敢怠慢。

  “提前受田,应是安抚人心之举,如今两年过去,再有一年,那第一批来淡水耕种者便将尽数授田。”杨妙真最后望了淡水一眼,心中如此想。

  在杨妙真离开的第二天,郁律楚材等人被从隔离所放了出来,搬到城西的一处,仍是睡着那种双层床,不过每屋之中只住四人。虽然还未曾给他们人身自由,却总算可以在带队的义学少年带领下去城中游玩了。其间少不得有自以为聪明者溜走躲入民家,想要以身上携带的金银收买淡水移民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被扭送回来。

  见着他们狼狈回到住处,耶律楚材唯有苦笑,这淡水被那主人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他们这些许外人,如何能掀得起浪花来。况且,耶律楚材早打听过了,如今淡水物资都实行的是什么“配给制”,每户都按人口数定量供给,钱财在此毫无用处。

  想到此处,耶律楚材心中一动,他本来就善于理财,故此在后世成为铁木真的钱袋子,深知钱财之重要性。这万余人的城里,竟然没有货币,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若是一个不慎,只怕今后会生出许多事端。

  他心中所想,却不曾对谁说起,又过了三日,与他同来的众人纷纷被领走,回来时那些山东东路来的多是喜笑颜开,而金国官吏无一不怒气填膺,耶律楚材一问才知,这些被领走的竟然尽数是领去分配单位了。

  金国官员无一例外,都被分配到了淡水制造局。

  赵与莒的想法很简单,淡水制造局如今的主打产品便是玻璃,那些纸张笔墨之类的有普通工人生产便行,玻璃器皿却需要一定美学基础之人来做。金国官吏汉化极深,少不得懂些诗情画意,加之又读书识字,多少学过算数,正好是技术工人的坯子。石抹广彦挑的都是三十岁以下的,以他们的身体状况,大多数可以做到五十岁,有二十年时间,再笨拙也能培养成好工人了。日后制造局扩大时,他们又可以做为熟练工人转移到其余工作,比如机械制造之类。

  至于这些金国年青官吏自己是否愿意——这并不重要,当初金国将靖康二帝掳走之时,当初无数娇弱女子因不愿为鞑虏侵犯愤而自尽时,没有人考虑过他们是否愿意。若是不愿,自有饥饿、体罚和李邺的地牢在等着他们。

  当天夜里,便有金国官吏不愤自尽,或是上吊或是撞墙,结果不过是被护卫队抬了尸体出去,用火烧了掩埋。

  耶律楚材冷眼瞧着这一切,他是尚未被安排“单位”少数金国官员之一,对于自家命运,他也有些忐忑,只是未形诸于颜色。

  他不动如山,却不意味着没有人来找他,见以死相胁并不能起作用,几个脑子活泛又与耶律楚材相识的彼此一商议,托了另一个与耶律楚材同宗的耶律敬忠来见耶律楚材。

  见他那模样,耶律楚材便能猜到他的来意。

  “晋卿,你既得这岛主看重,为何不替咱们美言几句?”耶律敬忠也不寒喧,按着辈份,他比耶律楚材还要长上一辈,说起话来便有些居高临下:“我们即便不是科举出身,也都是知书达礼的官宦子弟,让我们去执贱业,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岂不与你们一般,若是真得那位岛主看重,为何还在此处?”耶律楚材不想揽这种事情上身,他正颜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晋卿!”耶律敬忠有些急了:“这些日子我们问过了,这岛主于海外建城,想来是有些壮志的,我们所学,正可为他所用,差的不过是装入囊中罢了。晋卿这一路上来因得那岛主看重,行事比我们都多几分便利,此时你不出头,便眼睁睁见着我们斯文扫地?”

  “我们所学正可为他所用?”耶律楚材苦笑了一下:“你未曾见着那些自称是义学少年的?他们哪个不是满腹学识的,那岛主早就打主意教出这一批人杰来,岂用得着你我这般?”

  耶律敬忠一甩衣袖道:“那些少年,乳臭未干,我问过几个,都不通诗书,只能识字罢了,算得什么人杰。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注1),晋卿为何妄自菲薄!”

  耶律楚材只能再度苦笑,他所学甚杂,自是知道治国只靠着圣人言语是不成的,他还欲拒绝,却见几个来自金国的相识都拱手做揖,面露哀求之色,他不得不叹了口气:“我只能一试,却不知能否有用,诸位……实不相瞒,我观这位岛主行事,实在是深不可测,他若是非要我等去操执贱业,只怕我等……唉。”

  “只须晋卿去说便可,便是不成,我们也不怪晋卿!”见他口风转软,众人尽是大喜,纷纷说道。

  他们这些人在中都时便落入胡人手中,几乎都是家破人亡,又眼见着金国在胡人连年侵袭下日渐削减,故此对回金国已不象最初那般热衷。在淡水住了这些时日,虽说觉得不如当初身处权贵那般作威作福,却比当胡人阶下囚要好上许多。故此有些人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能在这淡水混个一官半职,便留在此处,总胜过回金国整日担惊受怕。

  耶律楚材自是明晓他们心思,只是对于自家究竟能否劝说成功,他心中实是无底。

  他自然见不到岛主赵与莒,不过方有财倒是可以见到的。方有财与他说了两句话,便觉这人文绉绉的面目可憎,若不是听说大郎对此人颇为看重,他都有心给耶律楚材一些苦头吃。

  “方管家,不知区区何时能见着贵主人,区区有些下言,须得请贵主人裁夺。”

  耶律楚材同样不喜欢这位方管家,方有财觉得他面目可憎,他却觉得方有财粗鄙不堪。若不是想见岛主,他根本懒得与这人多说话。

  “那位岛主教出的义学少年都是人杰,可在这岛上的大管家,却是这般一个粗鄙人物,看来那位岛主是擅育人而不擅用人了……”

  他却不知,用方有财这般无德无才者为岛上大管家,正是赵与莒用心之处,若是德才兼备又有野心,隔着这老远,赵与莒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家主人却不是轻易得见的,若是有何事,与我说……”方有财听出耶律楚材言语中有些轻贱于他,心中更觉不高兴,话说得一半,转念又一想,这样令人生厌之人,自是交与陈任、陈子诚他们去打发,无论是陈任、陈子诚轻慢了此人,还是此人得罪了义学少年,对自己来说都是乐观其成的。因此,他立刻改了口道:“我让人送你去初等学堂,你去与陈教师他们说吧。”

  凡在初等学堂里讲课者,统统被称为教师,初时也有称他们为先生的,只不过这些义学少年都极年青,叫先生多少有些不能出口,故此渐渐都成了教师。

  说完之后,方有财也不理会耶律楚材,大声喊道:“阿茅,阿茅,又死到哪儿去了?”

  耶律楚材微微皱眉,象方有财这般唤人的,便是有些规矩的富贵人家仆人,也不会如此。不一会儿,一个少年出现在方有财身前,耶律楚材发觉这少年虽是穿着宋人衣冠,可却是一个土人,心中暗暗称奇。

  “将这人带到初等学堂去见陈子诚。”方有财极无礼地一指耶律楚材。

  “请随我来。”让耶律楚材更吃惊的是,那土人说得一口汉话,言语倒比方有财这宋人更加有礼。

  跟在阿茅身后,他到了初等学堂,因为此处是淡水戒备最紧要地方之一的缘故,这两日他还未曾到过此处。阿茅领他进来,也经过一番查问,阿茅出示了方有财画了字的纸条,两人才通过大门。进了内城一般的围墙,耶律楚材只觉得眼前一花,禁不住大吃一惊。

  他曾经在悬岛见过玻璃,原先只道这是装饰之用,或者用来做镜子,无论哪一种用途,价钱都是极贵的。可是在这里,却见着每一间屋子都是用这玻璃来充作窗纸!

  向左边看,发觉左边围墙内墙上用朱漆涂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注2)十字,他自是知道此句源自《中庸》。再向右边看去,围墙上同样也有一行话,却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十字,这却是出自《易》了。

  “这是学堂?”

  顾名思义,这学堂应是书院一类的地方,可见了这左右两排大字,耶律楚材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请这边。”阿茅不象方有财一般对这个大胡子有恶感,他向耶律楚材招呼道。

  注1:见《孟子·滕文公上》

  注2:《中庸·第二十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八十八、知音一曲能倾盖

  耶律楚材深深吸了口气。

  窗明瓦亮,整齐如斯,若说自打登这淡水来起,他便不断地感觉到惊讶,那么如今更是觉得震惊了。

  学堂当如斯也,唯如此之处,方可教化黎庶,有此一处,这淡水其余不足便皆可无虑了。

  耶律楚材悄悄走到一间屋子前,透过窗子向内里看去,只见一义学少年模样之人,站在高台之上,执粉笔对黑板,正写着字,底下坐着数十名孩童少年,一个个端正笔直,目光炯炯盯在黑板之上。他正待凝神想看那黑板上写的是什么,却又听到另一间教室之中传来众人齐诵之声。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是唐人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张若虚之诗所传不多,这首向有“孤篇冠全唐”之誉,也是耶律楚材极欢喜的。他心中一动,循声向那间教室走去,透着玻璃窗子,却看到同是五十左右的孩童少年,正整齐划一地诵读着黑板上写下的全诗。

  “以唐诗入学塾?”耶律楚材情不自禁轻叹了声:“岛主人风雅高亮,非凡夫俗子所能及。”

  他却不知,在赵与莒定下的淡水初等学堂识字课本之中,第一年是千字文,第二年便是唐诗宋词,第三年则是名家散文了,唐诗宋词多选赞美河山之壮阔、忧虑民生之疾苦、诵咏报国之壮烈者,而名家散文则多选唐宋大家之作,兼收历朝名臣之表章,诸如孔明之《出师》、李密之《陈情》,皆为后世之精选。这不仅是为教得学堂少年识字通文,更是在进行人文教育,于国之忠、于亲之孝、于同侪之友善、于寇虏之痛恨,尽于其中矣。

  这边《春江花月夜》未毕,那边《九九乘法表》又起,耶律楚材更是吃惊,学塾之中专教以算学的,他还从未见过。他为人博学,也是精于算学,便走过去看,却见那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尽是他所不识,他正欲仔细分辨之时,阿茅等得不耐,上来一把拉住他。

  “嘘!”阿茅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将他拉开,耶律楚材恍然知觉,自家竟忘了来此另有正事。他回头看了这教室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觉心中满是感慨,却不知由何说起。

  他注意到这学堂主楼便是两层,上下加起来共有二十间教室,若是每间之中都有五六十人,也即意味着仅这幢楼中便有千余少年孩童在上学。虽说在中都之时,他也见过大金太学之中学众多,更是听说过大宋行在太学中学生云集,可那是兴一国之力养出来的。如今这淡水不过是一小城罢了,便养了这千余学生,喻之以诗,教之以数……

  想起与自己说过话的义学少年,不提孟审言、李汉藩这般成年了的,便是司马重这样才十四五岁的,也无一例外有所专长,若此处学童能尽数如他们一般,三年之后,凭着这些人,便足以管上百万人以上的大府了。

  “百年之计,百年之计!”耶律楚材叹了一声,心中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岛主,更是渴望一见。

  跟着阿茅之后,他们绕过那幢教学楼,到了后边一排同样是两层的房子。耶律楚材见着这里房间明显要小,每间只有前头一半左右,同样也是以玻璃为窗。阿茅领着他走到最头边一间,在外敲了敲门。

  “请进。”耶律楚材听得一个声音道。

  阿茅推开门,学着护卫队员一般立正,大声道:“陈教师,奉方管家之命,送一人前来。”

  “辛苦了,你先回去。”被他称为陈教师的是陈子诚,他看到站在门前有些不知所措的耶律楚材,便先打发走了阿茅,然后上来拱手道:“这位可是耶律晋卿?”

  耶律楚材那副大胡子甚是奇特,故此陈子诚一眼便能认出来。

  “区区正是耶律楚材,请教陈教师如何称呼?”耶律楚材也回礼道。

  “请楚材兄这边坐。”陈子诚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道:“在下名子诚,家主人赐字伯涵,楚材兄唤我伯涵便是。”(注1)

  当陈子诚说道字为主人所赐时,神情明显有些骄傲,与那孟希声、李邺如出一辙,耶律楚材暗暗赞叹了声,那位岛主收揽人心之力竟能如斯。

  “不知楚材兄来此有何见教?”没有太多客套,自我介绍之后陈子诚便问道。

  “实不相瞒,原本是为一起的同伴求情而来,如今看来……”耶律楚材摇头苦笑,那些人还妄想在这淡水混个官吏管事做做,却不曾想这淡水要害所在,尽数是岛主人弟子,哪容得他们插手!

  陈子诚会意的一笑:“这学堂之中有块石碑,上面有我家主人亲口所言,在淡水乃至整个流求,有所劳者必有所得,楚材兄回去后且对贵友说清楚,如今将他们放在制造局,只是暂时之举,若有所长,一经发觉,便可另有任用。”

  这话说得很通透,若是那些来自中都的原金国官吏与贵家子弟能有所长,自然有提拔之机会,若是一无所长,这淡水也不会给那尸餐素位之人窃居高位。耶律楚材是极通透之人,知道此事原是应当之举,便不再多言。他如今要考虑的,倒是自己。

  “伯涵兄,不知贵主人当如何安置区区?”他凝神向陈子诚道。

  “晋卿兄来淡水也有些时日了,不知晋卿兄有何教我?”陈子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提了另一个问题。

  耶律楚材明白,这其实是在考察自家之才能了,他略一沉吟,若不能出惊人之言,打动眼前这少年,怕是要与同伴一起去那制造局中制造玻璃器皿了。况且,想见岛主人,也得先过这位陈伯涵一关才行。他抬起眼来,微笑道:“初至淡水之时,我只道此处为蛮荒之地,到了今日早晨,以为此是世外桃源,方才进了这学堂,方知此为孔子浮槎海外之所(注2)。”

  这是赞扬淡水了,陈子诚却只是笑笑,并不答话。果然,耶律楚材转言道:“只是此处虽好,却有一缺。”

  “哦?”陈子诚惊讶地道。

  “缺钱。”耶律楚材笑道:“孔方兄虽为阿堵物,却是缺不得的,据区区所知,淡水一应物什,尽数发给,一应产出,尽数归公。短时尚可,时长必窘。”

  陈子诚默然,实际上如今已经有些显现了,诸如那些得了授田的十户移民,如今做事便不如往常积极,无它故,十亩之地,已经足供衣食,便是再积极劳作,也换不得财物自给。此事早在赵与莒意料之中,只不过这耶律楚材登岛才十余日便看出来,难怪主人对他如此看重。

  “依着晋卿兄之意,想来是有解决之道了?”陈子诚问道。

  “此事……”耶律楚材沉吟了许久,才说道:“君子喻之以义,小人喻之以利,世上之人,小人为多君子为少,自然是要以义化之以利动之了。”

  “晋卿兄不必遮掩,还请照直里说。”陈子诚目光炯炯地道。

  “在淡水铸币,或用铜钱,或用绢绸,凡有所劳者,必有所获。他们得了这铜钱绢绸之后,或用来购屋,或用来置产,或买岛上所出之物,或买金宋所产之物。”耶律楚材低声道:“如此铜钱绢绸流转起来,岛上售卖之物价钱尽数由岛主所控制,既不虞有人极富而过于势大,又不虞有人极贫而心生怨恨。民有所用,公有所藏,两相得宜,乃是长久之计!”

  陈子诚盯着耶律楚材许久,半晌不语,耶律楚材也同样盯着他,想从他面上神情中找出赞同或是反对,过了好半天,陈子诚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实不相瞒,家主人说了,晋卿兄大才,若是放在制造局中也能脱颖而出,只是那太过浪费,应先任晋卿兄四处查问,必能为岛上拾遗补缺。晋卿兄,请看这个。”

  陈子诚自身后的书厨中翻出一个册子来,然后递给了耶律楚材。耶律楚材拿起来一看,册子最上一面书着“淡水银行与货币制度”九个字。这九字中,银行这词他却不太懂,再翻开来一看,在第一页中便有银行之介绍。

  “发行货币、吸引储蓄、促进投资、稳定市场?”

  见了这十六个字,耶律楚材心中一动,这又有些他不懂之词了。他迅速向下看去,发觉不懂之词越来越多,但有些句子大致还能看懂。他方才所说的那些方略,尽数在这册子中都记有,而且比他说的更为详尽,所涉及内容,也远为广阔。

  “这……这册子是贵主人所书?”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翻完之后,耶律楚材脸色灰败地对陈子诚道。

  “正是,部分为我所补充,我家主人说了,凡事皆需实事求是,不可唯书,不可唯上。”陈子诚道。

  “天人……天人啊!”耶律楚材喃喃自语,许久之后才叹息道:“我只道自家发现了淡水缺漏之处,如今才知晓,你家主人原本早有稠缪……我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晋卿兄此言却差了。”陈子诚恳切地道:“我家主人自是学贯古今,可晋卿兄上岛不过十余日,便能看到纰漏之处,足以见晋卿兄才华。我家主人有信在此,说是若晋卿兄发现这漏洞,便请助我行这银行与货币之制!”

  耶律楚材再度吃惊,自己在岛上言行,竟然都被那位主人料中,那位主人莫非真有鬼神没测之机?

  他却不知,赵与莒自后世穿越来,对他擅长之事自是明了,给予陈子诚、陈任的指示也各有不同,若是他提出的是这经济之道,那么便由陈子诚与他一起推行淡水银行与货币之制。若是他提出的是辞章典籍史料之说,那么便由陈任与他一起编定淡水百科全书。总之,他只要愿意为淡水效力,自然会有他用武之地。

  惊叹一番之后,耶律楚材拿着那本册子,就着册子之上众多疑问,一一向陈子诚请教。陈子诚也不藏私,一番解释下来,听到学堂厨房的钟声,这才停止。

  “伯涵贤弟所学远胜于我,那商品、等价物、市场规律之说更是振聋发聩,推行这银行货币之策,有伯涵贤弟便可,加上我却是画蛇添足了。”耶律楚材叹息道。

  “我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跟着家主人七年,也不过学得些皮毛。”陈子诚摇头道:“倒是晋卿兄太过谦了,若晋卿兄早些遇着家主人,所学何只胜过小弟十倍!”

  二人经过这一番长谈,都觉得极为投契,故此已以兄弟论交。

  相视一笑之后,陈子诚正色道:“晋卿兄,此事操作之中尚有变数,我虽随主人学得这些,却并无治一城一地之经历,有晋卿兄相助,必然事半功倍!”

  耶律楚材微微一笑道:“敢不从命?”

  片刻之后,他又叹道:“你我二人在此斯文之地谈此阿堵物,实在都是俗人,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两人又大笑起来。

  在淡水开始铸币,原本是赵与莒计划之举,大宋币制败坏交钞滥发,使得大宋经济陷入凋蔽之中,这原本是大宋对付北方蛮族的最强倚仗,最后却成了拖垮大宋的重要原因。

  币制改革必然与银行联系在一起,而且在淡水这个相对封闭的市场之中,需要一个调控部门存在,来吸引、引导民间财富,使之为淡水所用。

  在淡水发展之初,一切都实行集约化管理,故此,货币与流通的重要性不显。但随着淡水的拓展,特别是第一批授田者的出现,再加之土地开拓终究有限,人口增长近乎无穷,初时可以用分配土地方式提高移民的积极性和归属感,待后来时,便只有通过货币激励了。这便需要淡水建立自己的货币体系,不为金国或大宋所败坏。这也一直是赵与莒极头痛的一个问题,他知道此事办得好那便对流求长治久安极有意义,若是办得不好,只怕自己前期的投入会做无用功。

  而且,通过市场这只无形之手来控制流求,比之单纯依靠命令、计划控制要巧妙得多,正合乎“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注3)

  铸币若想保持稳定便需要足够的贵金属储备,赵与莒在两年之前便将最为忠诚的赵子曰派往基隆,这两年之中,淡水发展几乎是日新月异,基隆同样如此。基隆如今也有五百余人,尽数是自两淮以高价买来签了死契的流民,他们主要工作便是淘金,淘金使用的是赵与莒自后世学来的方法,大量地运用了汞。这五百余人所淘出的黄金,每隔几日便会被运至淡水,黄金被赵子曰亲自放入淡水学堂底下的地下室之中,两年来共得黄金七千五百余两(注4),加上定远号往返于大宋、倭国之间的贸易所得黄金六千两,淡水的货币储备金便是这一万三千五百两黄金。(注5)

  注1:本书中NPC的字绝非乱起,古人取字皆有讲究的。象李邺字汉藩,《太平广记》中记载唐时有名刘邺者字汉藩。再如陈子诚字伯涵,曾国藩原名为曾子诚,字伯涵。

  注2:《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浮槎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注3:《道德经》: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注4:台湾《省通治·矿业篇》载,金瓜石发现金矿之后有三千余人来淘金,光绪十六年十月十五日至年底八十日间,经淡水报税的黄金数量便有四千五百零九两,未报税者不知凡几。以此,我推算五百人两年采金七千五百余两,应不算过多。

  注5:金融与市场流通,非文中所言如此简单,实是一门大学问,作者无知,妄加言论,读者一哂便过吧。

八十九、浮生半日难得闲

  “竟然开始铸币了!”

  赵与莒看着手中的信,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他自穿越来此便小心规划,一步步地走到现在,淡水铸币,也就意味着今后流求的发展将进入一个全新阶段。

  淡水所铸之币有两种,一种是纸币,有如后世列国央行发行的纸钞,用于大额购物,主要是购买房产、奢侈品,这纸币自然使用了一些唯有赵与莒才掌握的防伪技巧,不唯纸质与普通纸不同。另一种为辅币,辅币又分四类,为金铜铁三者合金,以含金、含铜量多少,分为一文、二文、五文、十文四种。辅币数量并不多,依着陈子诚与耶律楚材计划,今后这辅币也要用纸币替代,不过在初时为了增加货币信用,故此才使了这辅币。

  “那耶律楚材果然是个人物,接收新事物的能力极强,倒不是一般的腐儒。”

  他拿起笔,开始给石抹广彦与孟希声、方有财、林夕、陈子诚还有赵子曰写信。给石抹广彦的自然是托他去与胡人交涉,自胡人处大量收购人口。给方有财的信是要他注意粮食储备,准备好足够的木材、砖石。给林夕的信是让他与胡幽沿着流求海岸勘察,按着赵与莒给的海图,寻找流求的第二个定居点。

  这个定居点赵与莒选在后世的宜兰平原,此处位于流求东北,不仅距离淡水、基隆都近,而且地势平阔,有良田数十万亩,即使在后世,也是流求最重要的粮食产地。有了足够的粮食,才能养活足够的人口,而有了足够人口,才能支撑流求发展,成为赵与莒最为坚实的助臂。

  赵与莒估计,待得大宋嘉定十二年五月(西元1219),宜兰应开始全面建设,那时以少数义学少年为首领,以淡水忠诚可靠的移民为主干,再督促那些新来移民开垦,所花时间只会比淡水建立更短。

  故此需要大量移民,对于胡人而言,战争中掳掠到的百姓大多都没有用处,他们一向只用来杀戮取乐,可是若能用这些移民换得来自淡水的物产,这种杀戳自然会少得多。自己此举,虽说可能让胡人为获利而更加活跃,但在某种程度上能多保住些中原百姓的性命,同时增长流求的实力。

  拿去与胡人交换的,自然是些奢侈品,象酒、茶、丝绸、刻钟与玻璃之类,于增加胡人国力无益,却能助长胡人奢逸之风,正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至于运送,目前山东东路几乎都在李全的威胁之下,再往南沿海制置使的关节早已打通,所需的只是船。这也不成问题,江南制造局采用了大量新式器械,又借着沿海制置使的关系,收得长江上游许多伐下多年的巨大木,每三月便可造出一艘三远级别的海船,每六月便有一艘“定远”级别的大海船,如今江南制造局停在船坞里备用的海船已经有十一艘,其中定远级别的就有三艘,加上可以使用漕船转运,赵与莒肯定,自己每年送十万人上流求也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如何将这些人送至海边和流求的消化能力。赵与莒不希望这些新移民将一些旧习气带到流求,自然要事先臻别,到了流求还要尽快同化,人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给陈子诚的是提醒他铸币之后可能遇到的问题,这些问题是他按着后世记忆假设出来的。给赵子曰的则是让他考虑扩大基隆规模,增加黄金储备,同时在基隆开始开采煤、铜和硫磺,毕竟靠着与土人交易来的那些煤石,已经不足以支撑流求三地的煤用量。

  他给赵子曰的信写得一半,听得门外有人唤他:“兄长如今可有空闲?”

  这样唤他的唯有赵与芮。赵与莒放下笔,看了看身旁坐着刺绣的韩妤,韩妤会意,立刻去开了门。

  原本杨妙真也在书房之中的,只不过她到现在还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没呆多久便跑出去折腾秦大石与龙十二等人了。

  赵与芮如今也已是十一岁,有着这个兄长做模子,也如同小大人一般。当初他是唯一一个不敲门便闯进赵与莒书房的,如今却不然,也懂得要先出声再进来了。

  见到赵与莒,他先是施礼,但立刻便原形毕露,扑过来一把拉住赵与莒的胳膊:“兄长,我要骑马!”

  “啊……”

  赵与莒看了看时间,果然已经是下午三时半了。他微微一笑,揽住弟弟的肩膀:“我写信竟然忘了时间,难怪……好吧好吧,我写完这封信便陪你去骑马!”

  “那今日可得延后时间,说好骑一小时的,若是现在去,已经只能骑半小时了,再写完这封信,才到校场便要回来!”赵与芮拉着他不放:“兄长,你可不许说话不算!”

  前些年,因为赵与芮年纪尚幼的缘故,全夫人严禁他随着赵与莒学骑马,故此每次他只能跟在赵与莒背后流口水。如今他也十一岁,家中又有杨妙真这般的骑术高手在,学骑马危险性已经低了不少,全夫人拗不过他,只得依了他,每日下午三时至四时,可以学骑一个时辰的马。

  “我何时说话不算了?”赵与莒笑道。

  “兄长说话不算数那是常年的事情!”赵与芮哼了声,对着兄长撇嘴,这个动作倒是他从赵与莒那学来的:“前些日子说要带我去临安的,最后却是自己偷偷跑去!”

  “啊?”赵与莒有些尴尬地,韩妤则在他身后咬着唇轻笑,上回原本是答应带赵与芮去的,只是临时有些变故,最后赵与莒自己去了,最后从临安带了些礼物来给赵与芮算是陪礼。

  “曾参杀猪教妻,哼,这故事还是兄长说与我听的!”赵与芮又撇了一下嘴。

  “便只有那一次吧?况且我不是带了礼物与你陪罪么?”赵与莒道。

  “哪只一次,兄长前两年还说要教我放爆仗,可是最后还是未曾放给我看!”

  那时是欧老根父子还在吴阴,他们正铸青铜炮的时候,因为赵与莒总往那儿跑,赵与芮也要跟着,追问赵与莒去做什么,赵与莒便说是去做爆仗。听他提起这事,赵与莒再度苦笑,摸着自己的鼻尖道:“连几年前的事情你也记得?”

  “哼,还有做大孔明灯!”赵与芮又道:“兄长答应了不算话,我去寻那萧先生,萧先生都说了要给我做的,偏偏兄长阻拦!”

  这些年来,赵与莒一直低调行事,热气球之类惊世骇俗的东西便不曾再造了。萧伯朗有时还会心有不甘,嘟囔着何时造个玩玩,赵与芮听得了极是好奇,故此也没少纠缠赵与莒。

  韩妤实在忍不住,小跑着出了书房,她吃吃的低笑声传了一路。赵与莒觉得颜面尽失,忍不住揉了揉赵与芮的头发:“臭小子,瞧瞧,阿妤都嘲笑你了。”

  “分明是嘲笑兄长!”赵与芮嘟囔着说道。

  只要这小子在,自己是没有办法继续写信了,赵与莒将那写好的信放在一边,拉着赵与芮的胳膊:“骑马骑马,四娘子在校场,为何偏要来烦我!”

  “兄长不在身旁,他们才不让我骑马!”赵与芮噘起了嘴。

  二人来到校场上时,见杨妙真正执着一柄包着头的无尖腊杆枪在哈哈大笑,龙十二与另外一个义学少年则坐在地上,满脸不甘地瞪着杨妙真。

  “俺说了,便是你们五个一起来,也是被俺一一击杀的命,大石你最狡猾,借口马匹不够不敢上来,倒免了一顿打!”

  “大石虽是一副憨样,却是最奸诈的。”一个义学少年也道:“若是你也一起来,我就不信胜不过四娘子!”

  “嘿嘿。”秦大石憨憨一笑,却不肯多说,任杨妙真如何挑衅,义学少年如何激将,他就是不肯出战。

  赵与莒心中也是微微欢喜,秦大石这性子,并不意味着他温吞软弱,恰恰相反,他较真起来是极严厉的。身边有这样一个无论旁人如何挑衅都不会毛躁行事之人在,背后便可无忧了。

  “我们方才一开始便错了,都只道四娘子武艺高强,我们都不是对手,故此以为只有合在一处方能与他抗衡,若是当时有人先挡住她的枪,同时再有人自她侧后突袭,她便是击倒我们当中一两个,也逃不过第三第四人的攻击。”另一个名为邢志远的义学少年道。

  “这邢志远若是在战场之上,便是那种为谋胜利不惜牺牲的了。”赵与莒想道:“不过他爱动脑子琢磨,或许可以减低些损失。”

  他又看到龙十二,在所有少年中,他身上白点是最多的,人也鼻青脸肿,这让赵与莒叹了口气,龙十二还如当年那般倔脾气,他这性子,只怕很难独当一面了。

  不过有他在自己门口,晚上睡觉便能安心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用途,世上原无无用之人,无非是看你能否使用罢了。

  “阿莒,你来试试!”见着赵与莒,杨妙真挥了手中的木枪笑道。

  “我不是你对手。”赵与莒很干脆地认了输,然后又道:“四娘子,来教与芮骑马吧,他去我那儿吵了许久。”

  “阿芮,上来!”

  赵与芮还只是十一岁,又不象赵与莒那般深邃莫测,虽是努力学着他兄长模样,却时不时会露出些孩童本性来。故此,杨妙真很是喜欢他,将他拉上马之后便纵马疾驰,山庄校场虽然不大,让马冲几步还是没问题,欢喜得赵与芮尖叫不止。

  “大郎,四娘子梨花枪山东无敌手,果然是名不虚传,以我们的身手,便是再来六个也不是她对手。”见赵与莒到了身边,秦大石赞道。

  “我们练得不够。”龙十二哼了声道。

  他说这番话却是不对,论及训练之刻苦,就连赵与莒这有着两世经历的人,也不曾见过第二个如他这般吃苦的了。他如今身体练得壮如熊虎,论及力量,三五个杨妙真也不是他对手,可说到技巧,他差得便远了。

  “十二,我不准你再加训练量。”听得他这样说,赵与莒便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命令道。

  “是。”龙十二垂下头,虽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大郎,不知李邺他们如何了。”有个少年问道,他们都是赵与莒亲卫,心中多少有些羡慕李邺能出去独当一面。

  “如今他正在带淡水护卫队护编呢。”赵与莒想起那信中说的情形,不由得微微一笑:“淡水初等学堂的顽皮鬼儿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什么李阎罗,想来没少让那些顽皮吃苦头。”

  “哈哈,想到他去管那些淘气小人便想笑,岂不如同照着镜子一般?”又一义学少年笑道。

  众少年都哄笑起来,虽说李邺早年因为顽皮的缘故,与众人关系并不十分和睦,不过这几年来年纪渐长,又有赵与莒耳提面命,人沉稳了许多。故此,众少年也对他改观,不再象初时那般孤立他了。

  这让赵与莒瞧着极欢喜,他不希望今后因为私人之间的矛盾,而误了他的事情。

  “大哥,你也来,你也来!”那边骑了一会马儿之后,赵与芮笑着向赵与莒挥手。

  “我儿,千万小心了,妙真须得抓住他!”

  赵与莒还未答话,便听得母亲在远远的喊,她知道这时是赵与莒兄弟骑马的时间,故此跑来查看。赵与莒忙起身来到母亲身边行礼,他今年十四岁,身高开始突长,如今已经比全氏还要高出一些了。

  “莒儿养这些马在家中,哄得你兄弟坐卧不安。”全氏轻轻责怪了赵与莒一句:“你自家骑马也要当心,休得纵马疾驰!”

  “请母亲安心,儿也胆小,不敢跑快呢。”赵与莒笑道。

  全氏抓住儿子的衣袖,上下打量了会儿,见他身上确实没有摔下的痕迹,便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赵与莒心中一暖,笑问道:“母亲,今日可曾起身活动过筋骨?”

  “我在院子里走走便足够了。”全氏依旧没有放开他的胳膊,佯怒道:“哪象你弟弟一般,整日介没有一会儿停处,半点都不象你。”

  赵与莒其实也有运动,晨跑午练,他要保持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精力,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自打穿越以来,他虽是时有头痛,却从未生过什么大病,这充分的锻炼便是重要原因。不过与活泼好动的赵与芮相比,他便差得远了,故此全氏会有此语。

  “与芮好玩,便让他玩吧,只需不荒废了学业便可。”赵与莒淡淡一笑:“咱们家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心的。”

  这话让全氏心中一酸,抓着儿子的手更紧了。虽说她坚信长子有吕祖点化,可是他支撑起家业时毕竟还年幼,为人又太过稳重,几乎未曾象一般孩童那样欢呼雀跃过,至少,全氏记忆之中,在他六岁之后,便几乎没见着他极畅快的大笑了。

  “当初是他年少早慧,背负着家里负担,故此少有欢颜。如今家中衣食无忧,又有了产业,他为何还是如此?”

  全氏心中如此想,嘴中便说道:“莒儿,如今咱们家里啥也不缺,你便无须再过于操劳,身体要紧。”

  她却不知道,自家儿子背负的可并不仅仅是郁樟山庄这个担子,他要背负的,却是一副担着亿兆生灵千载国运的担子。

九十、千舟竞渡欲扬帆

  大宋嘉定十一年十月,直沽寨中,陈昭华背剪着双手,踉跄而行。

  他神情麻木,将心中的仇恨深深藏在心底,他知道,若是他眼中稍稍露出些仇恨之意,等待他的便是雪亮的大刀。

  与他一样被反绑着的,足有一千五百人,个个都如同他一般,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们被一队胡人战士看押、驱赶,一步步挪动向前,迈向他们所不知的命运。

  石抹广彦骑在马上,眼光复杂地望着这些人,这些生活在太行山以南的金国百姓,既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女真人和其余各族人,甚至其中还有些也是胡人——不过是那些与铁木真敌对的部族。这一批是一千五百人,还有更多的被源源不断送过来,换取他自大宋运来的精美绸缎、上好茶叶还有玻璃器皿。特别是玻璃器皿,如今在胡人之中极为抢手,胡人战士谁不能给家中妻妾送面小圆镜的,大多会被妻妾讥嘲,而那些贵酋,则对全套的玻璃器皿情有独钟,玻璃酒杯、玻璃饰物,最为贵重的是盛着据说为海外所产的烈酒的玻璃酒瓶,一个装满烈酒的瓶子可以换得三十个青壮奴隶,便是一个空瓶,也可以换得十个。

  对于胡人贵酋来说,只要中原有人,他们便可抓来换取财货。

  “石抹广彦,石抹广彦!”

  他正思忖之际,有人向他大喊,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那人极是英武,纵马而来,片刻间便到了他面前。

  “孛鲁兄弟,怎么你来了?”他吃了一惊,向那人问道。

  来人正是木华黎之子孛鲁,其人沉稳刚毅,相对其余胡人而言,要宽厚得多,加之又通晓诸国语言,与石抹广彦说的便是汉话。因为石抹广彦出手豪绰,借着耶律阿海、耶律秃花又与木华黎攀上了关系,故此孛鲁也与他定交。

  “你此次去后,千万要将那个耶律楚材要回来,我们愿用一百个奴隶换他一个。”孛鲁笑道:“那是大汗点名要的人物,去年我们不知,被你带走了,你不给我们带回来,我父王不好向大汗交待!”

  “这可就难了,孛鲁兄弟。”石抹广彦愁眉苦脸地道:“他被送到海外去挖矿了,以我料想,只怕他那身体受不得海外之苦。”

  见孛鲁仍紧盯着他,他看了看左近,悄悄凑到孛鲁身前:“孛鲁兄弟,那些宋人在海外开的矿场,死人是极重的,要不也不会眼巴巴地盯着你们要买人手了。你看,连那些女人都要,何况男子!”

  他向另一群女子呶嘴,这些女子既黑又瘦,自然是被胡人挑捡过的。

  孛鲁哼了声,心知石抹广彦言之有理,可是多少还有些不快,上回成吉思汗的使者前来索要耶律楚材,木华黎如实呈报说是被卖为奴隶,没过多久成吉思汗又派人来责骂了番,将尚且留在幽云的几个金国臣子点名带走,这些臣子年纪都在四十以上,又被关了许久,能否活着穿过大漠还未必可知。

  “孛鲁兄弟,你替我看紧一些,不要让人滥杀,这些可都是钱财珍宝,都是那玻璃和烈酒!”石抹广彦又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虽然是个贪财爱钱的,却绝不是那帮子回纥商人小气鬼。大汗与太师的勇士,千里迢迢杀到这里,总得带些好东西回去给家中的妻儿,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下回你多带些船来,我这里可没有这么多粮食给这些牲口吃!”孛鲁有些不耐烦:“你记住了,我要耶律楚材,只要人活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我带来!”

  “放心放心,孛鲁兄弟,不管是耶律楚材还是耶律棺材,只要活着我就都给你弄来。”石抹广彦哈哈大笑。

  孛鲁晃动着马鞭,狠狠抽了经过身前的一个奴隶一鞭,挨这一鞭的,正是陈昭华。他看都没有看孛鲁一眼,只是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一步一摇向前走去。

  “只须不死,誓报此仇!”他心中想。

  不仅仅是这一鞭之仇,更是家仇国恨。

  与此同时,在山东东路密州、邹平、临朐、安丘,盖着大宋京东路总管李全大印的公文贴遍了各处。凡还有人烟之所在,便有这公文,其中内容,便是招募流民远赴海外开垦。虽说须得背井离乡,只是这数年来红袄军与金军在山东东路反复交战,府县均已残破,能有块安稳无战事的地方可供生存,便有无数拖儿契女者向濒海的密州进发。

  短短两月之间,聚集于此的流民便达两千余户,若不是大量的稻米自南方运来,李全都不知道该如何给这些流民安置。每有一船稻米运来,便有一船流民运走,在等候船来之际,流民都被安置于临时建起的营寨之中。管理营寨的并不是李全的红袄军,却是来自那海外岛上的人,这些人在两年前还是红袄军中一员,如今却个个能识得三五百字、算得千百人的加减。听着由这些人嘴中吐出的乡音,见着这些同样憨实的面孔,再看到明晃晃的刀剑,移民们都是极安份的,便是有一两人想要搅事,立刻就会被驱出寨子。

  在寨中虽说吃不饱饭,但也饿不死人,故此凡被驱出者,无不痛哭流涕恳请回来,但无论是哀求还是威胁,寨子里都不为所动。对于这些人,红袄军也是装做未曾看到,任由他们去了。

  大宋嘉定十二年正月,当赵与莒刚过完他的十五岁生日时,同时接到了第一批宜兰移民抵达和前往吕宋的航路开辟的消息。

  “其处地势平阔沃野百里,驱马疾驰,数昼夜方见尽处,此诚百世之基业也。此处土人,分为二部,一部温顺,其名为噶玛兰,分为三十六社,以低地沼泽为所,渔猎为生;一部暴烈,其名为泰雅,有割人首绩之习。依大郎之语,我等用丝绸玻璃,自土人手中换取宜兰河北岸之地,建立城寨,开垦荒田。噶玛兰部多有来依者,唯泰雅凶烈,数度来袭,皆为护卫队弓弩所驱退,已远遁深山不知其所踪矣。”(注1)

  负责宜兰开发的管家是陈任,他在给赵与莒的信中如此说道。与他与起抵达宜兰的并不是自中原地区运来的新移民,而是由三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其中一百人更是装备了耗铁量巨大的全身甲)与五百来自淡水受过军事训练的老移民。自中原送至流求的新移民,都将先在淡水住上半年,熟悉流求气候,更重要的是学习流求规矩,接受相应训练。要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开发出流求的资源来,就必须如此,否则等他们自然开拓,也不知要过几十年。

  “天气多雨,水流丰沛,瘴气甚重。”在秋爽给赵与莒的信中如此说宜兰的环境,做为陈任的副手,他要负责宜兰的卫生健康状况。

  宜兰的开拓比赵与莒计划得还要快些,为赵与莒那五十亩授田法所刺激,新达淡水的移民以无与伦比的热情投入到对岛上规矩的学习之中。国人对于土地之执著,一千年之前与一千年之后几无差别。而原先淡水之民,为以开拓之绩换取那一张张印有“流求通行金元券”字样的粉色彩纸,进而换取位于淡水他们已经住得习惯了的水泥平房,并且给自家窗子装饰上玻璃等淡水自产物品,纷纷踊跃报名。第一批授田的老移民,几乎都在宜兰的后续垦拓者名单之中。

  在男多女少的流求,这些老移民也几乎都成了第一批在岛上成亲者。一年之中,有超过一百名婴儿在淡水降生,这意味着他们开拓出来的土地、打拼攒得的房屋,都有了继承者。

  两艘定远级的大船分别取名为“定海”、“定洋”,由孟希声遥控进行悬岛、倭国、淡水的三角贸易,自悬岛运送书籍、佛像、瓷器、玻璃、刻钟和丝绸,输往倭国平户,在那里的代理商御下这些货物,换上早已收罗好的黄金、白银、珍珠、倭铁、水银、铁梨木、铁刀(注2),再运送至淡水,在淡水御下黄金、白银、铁刀、倭铁、水银等之后,将剩余的货物与玻璃、淡水棉布、淡水丝绸、刻钟等一并运至悬岛。

  悬岛江南制造局如今除了保有造船部门之外,其余部门一律都迁至淡水,并入淡水制造局中,但因为货物吞吐量增大的缘故,所用沿海制置使子弟数量不仅未减,反而有所增加。更悬岛所用水手,除去招募而来的渔民外,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沿海制置使的军属。

  这三角贸易之中,唯有自庆元府运至悬山的生丝、丝绸、瓷器、佛像、书籍这些需要课税,大头部分,都是在庆元市舶司管辖之外。来自倭国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淡水,淡水铸币时渐渐以白银替代黄金,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降低了铸币成本。

  另一艘定远级大船定逸号,则带着一艘三远级的扬远号,进行广州、泉州、淡水之间的贸易,其主要物资是在广州、泉州收购棉花(注3)、生铁,运至淡水进行加工。

  江南制造局专为淡水、基隆与宜兰间造了艘大海船,船速较慢,但载重量大,吃水浅,能进内河,虽说远洋难抗风浪,可适于沿海载重航行。这艘被命名为“力士”号的船,主要用于运送矿藏与粮食、砖石、水泥,载重量为八千斛(四百吨),将它开至淡水,还颇费了孟希声一番心思。

  除去这五艘船外,其余海船全部用在自山东东路与悬岛往淡水运送新移民上,共有定远级大船两艘,三远级船六艘,若不是水手数量不足,还可以派出更多船来。这两年淡水囤积了稻米十八万石,依着赵与莒的安排,其中五万石将被用来交换移民。自胡人处换移民无需粮食,只用财物便可,红袄军缺粮,孟希声与李全的约定,一石米换一人,若是顺利,扣除耗损应当可以换回近五万人。加之自胡人处换来的人口,赵与莒计划,三年之内,流求的移民将接近十万。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孟然声依据自家所学将整个运程分为三段,第一段是自直沽寨至悬岛,这是最长一段,所用却都是漕船,无须派出悬岛之船,约六十日能来一趟,每趟可运来一千五百人。第二段是自密州至悬岛,因为红袄军缺乏大船的缘故,这一路主要是二艘三远级船和雇请来的海船,沿海制置使的运兵船偶尔也被买通来客串,每三十日来回一趟,可运送一千人。第三段则是自悬岛运往流求,靠的是两艘定远级大船和四艘三远级海船,这些船帆具尽数经过改造的,故此不惧逆风,加之航路又已经熟悉,平均下来,十五日左右便可来回一趟,每趟能运走一千二百人。

  这样,每月淡水便能增加二千四百人,一年便是二万八千人。而且,江南制造局造船的速度随着工匠越发熟练而在增加,所造之船也越来越大,从嘉定十一八月起,已经完全停下了三远级船的建造,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一万斛(五百吨)级别的大船。定远级的海船由原先四五个月才能造一艘,变成不足三月便能增加一艘,只需水手招募能跟得上,待得来年,运力还能增加一倍,从而加快流求移民速度。

  不过,赵与莒并不想盲目加快移民速度,所有上岛移民,无一例外都先得在淡水接受三个月以上的训练,在这过程之中,或开垦农田或修筑城墙,在日夜操劳中初步培养出纪律性来,再分别安置在淡水、基隆与宜兰。他也极关注移民的性别比例,女性移民比男性要更快更容易为淡水所接受。孩童、少年,特别是无父无母的孩童少年,比女性移民还要优先。这不仅仅是因为孩童少年更易接受新鲜事物、更易管束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更容易培养忠诚。

  再过两到三年,淡水初等学堂第一批毕业生出来,便都是十八岁左右的青壮,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注1:此处资料来自于台师大地理系教授施添福文《兰阳平原的传统聚落及其人文生态意义》,实为清中期汉人入宜兰时之史料,恐与十三世纪有所不同,特此声明。

  注2:皆可见《庆元市舶司与元日贸易研究》一文。